听到明家叫价的消息,范闲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对方的应对来的是如此之快,如此老辣,但其实他心里依然是一片平静,这本来就是预料中事,明家又不是一头待宰的猪,虽然眼下事出突然,但是老谋深算如明青达,肯定有比较好的应对方法。
黄公公与郭铮听到这个消息,精神为之一振,安坐许久的贵臀终于往前移了移,满怀期望地听着院中的声音。
只有薛清依然是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情,品着碗中的佳茗。
这已经是第五标了,本来就不属于明家的目标之一,但他们选在此时出价,目的自然是在此时万马齐喑的场面下,当一个出头马,小压一下乙四号房中夏栖飞一行人的气焰,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在用一种迹近无赖的手段拖时间,缓进程。
所以这一轮叫价就显得格外无趣,甚至是无聊,远远及不上第一轮时夏栖飞与岭南熊家针锋相对,双刀并火的激烈状况,甚至连先前那几轮都及不上。
明家叫的价极低,根本看不出半分诚意,不过明青达本就不在意这个,满脸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与族中的掌柜们磨蹭着时间。
一轮叫价就花了几刻钟的功夫,明家算起帐来,就像是初哥一样生涩。叫起价来,像黄花闺女一样害羞,递起牛皮纸袋来,像没牙老婆婆一般行动不便。
反正是能怎么拖就怎么拖,由主人到帐房,配合的极为默契,硬是让众人等地心焦不堪。却也没办法找出什么问题,转运司负责唱礼的官员已经开始站在石阶上打呵欠了,这第五标还没有结束。
夏栖飞的价一直压着明家一大截,但三轮叫价未止,谁也不能跳到下一个环节。
四周的江南商家们开始聊天喝茶,这些老狐狸们都看出来了明老爷子存的什么打算,知道今天之内,大概就只能开到第五标。
天上的日头缓慢而又坚定地往西边移去,明家人的说话动作缓慢而拖泥带水地进行着。庭间一只小鸟落了下来,好奇地看着四周打着呵欠闲聊地人们。似乎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这个院子里的一切都像是慢动作。
明家不急。
江南商人们不急。
黄公公与郭铮不急。
江南总督薛清更不急。
不知道乙四房中的强盗碰到这种慢火熬老汤的功夫会不会抓狂,不过范闲还是在众人的小意窥试中,隐去眉间的一些焦燥,内心一片清明,满怀赞叹明家的老辣功夫与无耻手段。
日头渐趋西山,将内库宅院大门的影子拖的长长有如姑娘的裙子,那只在石阶上连青草都没有找到一根地小鸟,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满怀幽怨地咕咕了两声。振翅飞走。
当的一声明锣响起,代表内库招标成功结束的鞭炮没有炸响,因为第五标的第三次叫价才刚刚结束,夏栖飞再次「艰难」地战胜了明家。获得了北方玻璃行销权,此时内库新春开门招标的第一天就要被迫结束了。
庭院间众家商人嘘了一口气,伸了伸懒腰,有些心有余悸地抹了抹冷汗,幸亏今天最后明家出手,硬生生将时间耗了过去,不然以最开始乙四号房的气势,鬼知道这肥的流油的内库十六标还能留下几滴汤水来。
黄公公与郭铮互视一眼。欣慰地笑了,夏栖飞的出手确实令他们意外,好在最后拖的对方气势全无,想必明家今天晚上应该会对明天地事情安排妥当。
范闲坐在椅上,抬着台。越过大宅院那道高墙,眯眼看着天边的一抹红。却已经看不到夕阳。
宅院里开始清场,封标,商人们带进来的银票与一应工具都不用再带出去,一来是为了方便,一来是为了安全,在今天晚上,由江南路、监察院、转运司、苏州府四衙联防,会将这座内库宅院紧紧看守起来,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士兵们开始在廊下地房间与花厅外面贴封条,商人们已经出来了,站在院
落中三五凑在一处聊着天,待看见明家老爷子与明少爷从甲一房里出来,众人赶紧过去问安行礼,大家说话的声音比较低,但议论焦点所在,自然是那位乙四房中的强盗。
夏栖飞沉着脸,领着自己的手下站在离内库宅院大门最近的墙下,那处一片阴暗。
众人一边议论着,一边望着那处,看着阴暗处的那群人,想到先前这些强盗们的手段,愈发觉得心中惶然。
这时候,正堂里的四大员也走了下来。
「见过黄公公。」「见过薛大人。」「小范大人,可得给小地留口饭吃啊。」
商人们一下子涌上前来,将四位大员围在中央,见礼的见礼,诉苦的诉苦,热闹至极。范闲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面色有些恼怒的岭南熊家熊百龄,安慰一番,又取笑说道:「还有十一标,你们着什么急?」
众家族代言人心中叫苦,心想剩的十一项里,明家对捆绑地八项是志在必得,哪里有自己的饭吃。
范闲又叹息说道:「分项太少,总是有人会轮不到,这是朝廷规矩,我可没有办法。」
众人一听这话,马上就想到范闲最开始地提议,又听他说着规矩二字,眼睛不由一亮。熊百龄忽然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道:「这规矩……还不是人定的。」
这些商家今天没有争到好处,当然不可避免地对于明天地标项产生了某种饥渴。
一直在人群外冷眼旁观的明青达皱了皱眉头,知道钦差大人这是在暗中诱劝那些商家与自己明家争份额,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淡淡笑着,不易察觉地看了黄公公一眼。
黄公公会意。微笑插话说道:「诸位,咱家也是这般想法。」
众人无由一喜,心想连宫中的代表也同意细分标项的提议,这事儿看来可成。没料到黄公公接着叹息道:「只是可惜朝廷规矩在此,谁不敢擅动啊……这事,只能待咱家回到京里,去太后老祖宗和陛下面前为诸为说项说项,咱家敢说,明年肯定会比今年好。」
众人一愣,面上尴尬万分。心里却在痛骂着这阉人只会说漂亮话。
这一段时间内,范闲与众人说着话,实际上心神却是注意着明家那边,发现那位明老爷子陡遇今日之变,心神却依然清明,情绪似乎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判断事情仍然极快极准确,不免有些小小的担忧。
既然是要逼明家昏头,看来……是要再加筹码了。
……
……
一应封库工作终于结束,布防已成。内库宅院的大门在这一天里被第二次缓缓拉开,街面上清新的空气涌入院中,让众人精神一振,决定晚上回去再好生商议。明日再来夺标,已经到了这个时节,管你什么明家范家,总得抢几笔生意来做。
到这个时候,诸位巨商已经从范闲地只言片语中,听出来了朝廷某方势力的意思,就是想针对明家,有利诱之。有势导之,商人们开始对一直不敢正面冲突的明家流口水,以岭南熊家、泉州孙家为首的几个大家族头领互视一眼,诡异地笑了起来,欢笑间拟定了晚上在江南居一道吃饭。
众人暗中商议要抢明家的标。当然注意着明家老爷子的动向,发现明家老爷这时候正在与钦差大人说话。一老一少二人面带微笑,亲热无比,这官家与商家,其实都是虚伪到了极点的职业,这种表面功夫自然是会做的,大家也不奇怪。
正要离开的时候,却见钦差大人轻轻招手,将一直留在阴暗处的夏栖飞一行人唤了过来。
商人们都停住了迈步出门地脚步,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范闲面色平静,浅笑望着夏栖飞,双手袖在身前,比划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手式,口里却说道:「夏先生,今日你可是大出风头啊。」
夏栖飞一笑,拱手往四周行礼道:「全靠诸位老板谦让
。」
众商家们再如何记恨于他,但知道对方毕竟是混黑道的人物,最好不要当面得罪,而且看的清楚,此人乃是范钦差的心腹,于是也就着面上回了几句,说夏先生十年不鸣,一鸣惊人,如何云云。
明青达眯眼看着身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敌人,忽然开口问道:「夏当家的,怎么忽然有兴趣做生意?」
场间安静了下来。
夏栖飞低着头,半晌后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这一代明家的主人,似笑非笑说道:「夏某虽然久在江湖,但是家中却是世代经商,到了我这一代,再不济也要继承一下先父的遗志。」
「噢?」明青达眼角皱的愈发厉害,疲惫问道:「原来夏当家也是世代商族,却不知道是各地行商,说不定我当年与令尊也曾有过交情。」
众商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听了这段对话,他们也很好奇,夏栖飞家中原本是做什么地。
夏栖飞静静望着明青达那张时常在恶梦中出现的脸,心里涌起不知道是怎样的情绪,片刻之后,唇角微一抽搐,静静说道:「交情自然是有的,我地父亲,便是你的父亲,难道明老爷会不认识?」
……
……
场间众人有些没听明白这句话,熊百龄开始下意识里挖耳朵,明青达微微一怔,看着面前的夏栖飞,没有说话。
夏栖飞虽然不知道钦差大人为什么要提前让自己曝露身份,但重新站在明家人的面前,是他这些年来的最强烈愿望,今日梦想成真,让他的心情无比激荡。
但他表面上依然保持着平静,只是垂在身边藏在袖中的右手有些颤抖,他望着明青达,清清淡淡却又幽幽寒寒说道:「大哥,十几年没见,难道就不认识小七了?」
……
……
夏栖飞就是明家的七少爷!就是传言中那个本来应该继承明家产业,最后却离奇失踪地明家七少爷!
场间众商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夏栖飞,像看见了一个自地狱里爬出来的猛鬼,看见了一个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怪兽。这怎么可能?虽然没有人敢议论,但谁都能猜到,是明家的那位老太君以及眼前的明老爷将那个明七公子杀死了,他怎么还活着,还变成了江南水寨地大头目?
明青达怔怔望着面前的夏栖飞,盯着那张脸不知道看了多久,忽然间身子开始颤抖了起来,他终于从这张脸上看到了一丝熟悉地影子,当年那个青涩不知事的小兄弟,那个被自己用鞭子毒打的瘦削身体,那张充满了怨恨与复仇快感的脸!
「爹!」
明兰石此时心中也是无比震惊与恐惧,像个痴呆一样看着夏栖飞,那个传说中的小叔,却发现父亲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赶紧扶住了他。
在明兰石看来,今天这个内库宅院就像是阴宅一般,根本就不能久留,扶着一瞬间似乎苍老了许多的父亲,带着族中人员往内库院落外面走去。
场间的商人们还是满脸震惊盯着夏栖飞,轻声议论着什么。
明家人走到了大门口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明家主人明青达猛地挣脱了儿子的搀扶,强行站直了身体,转过身来。
明家主人的脸色有些苍白,却用强大的自制能力回复了暂时的平静,他望着院中的夏栖飞平静说道:「夏当家的说笑了,我那可怜的七弟十几年前就已经不幸病故,请不要说这种笑话来撩拔老夫之心。」
商人们默然,心里清楚,幸亏明家老爷子这时候站住身子回身说了这么句话,不然如果在在震惊之余,露出空门,让这个消息在没有明家人反驳的背景下四处流传开来,这事态愈发不好控制。
范闲微微偏头,看着石阶上那个苍老疲惫的明家主人,心里叹息道:「可惜,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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