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虫用它那只复眼注视着霍雨浩的自我修复，它安静地等待着。与他相触的一瞬间，它也看到了这个世界之前未曾看到的面貌，尽管对于它来说人类那些缤纷丰富的生活也是一场无法理解的，流光溢彩的谵妄狂想。它无法理解这么一个藐小位面的生物，在狭小到施展不开拳脚的空间里，研究并发展着能让他们触碰到另一个境界的力量。

它看得出霍雨浩刚刚一瞬间承受了过大的压力。如果说对于它们时空虫一族来说还有什么绝对优势，那就是拥有绝对漫长的时间视界，天生怀抱惊人的信息量，尽管时间并没有为它们进化出与寿命匹配的战斗实力。

而霍雨浩紧闭双目，双手搭在盘起的膝头，脑后束起的长发无风自动。一边调和自己的气息，他一边整理着从进入精神世界到现在以来得到的，所有不断印证甚至超越他的猜想的情报。

殷云死在了那次救灾中。那场地震也是时空虫接触这片大陆与这个世界的开始，它们随着地底那一道裂缝而来，并在殷云死时以尚未可知的原因寄生了他，保住了他的记忆人格。

因此现在的“殷云”一度以为自己就是原主，只是武魂遭遇了奇异的污染——实际上他身上所有的异常都是因为他已经是异界生物的载体，而逃过了地震灾难不过是他如今的意识为了自圆其说而创造的虚假记忆。

而他残余的、真正的精神主体被小心封存在精神世界中，被寄生体保护起来，期待着有一天找到让他“复活”的方法。

森林并非什么森林，只是精神相互连结，组成大脑般的神经结构，从而建立人格、记忆与思考：在他死后，他活着的一切都是这片“森林”根据那点脆弱的白光运作的结果。除此之外，他的精神世界便是死亡般的荒芜。那些怪物，随他揉捏的兽，本身也是这人格森林的一份子，只不过可以自由活动而已。

事情捋到这里，霍雨浩还有几个疑问。首先就是关于时空虫对于殷云的态度，它们看起来对人类很友善，然而它们的友善也正在阻碍自己探索那道不断危害落月城民众生活的裂痕。

“为什么救他？”霍雨浩闭着眼睛问。

时空虫似乎会错了意，但是好在它至少给出了与霍雨浩想听的内容接近的答案。

“救他并非特别之举，他并不十分特殊，与母体失散的工虫一共有三十七只，我们在震荡中被推出裂缝，无处可依，并不想伤害生命，于是都随机挑选了地面上散落的无生命体征人类。其中，他的受伤程度最轻，灵魂与人格残存的状态最完整。”

“我听说另外三十六个人都死了。”霍雨浩说。

这下，轮到这可怜的来自远古宇宙的虫子愣住了。“他们都死了？”它重复了一遍。

“你不知情？”

“我不知情。”时空虫说，随后它沉默了一会儿，霍雨浩竟从这沉默中察觉出无声的悲恸来。整个精神世界轻轻震颤起来，森林垂下了枝桠，空中若隐若现的紫色光晕化作深红的细雨缓缓落下。

“我与人类的视角一致。你认识的殷云对那三十六个人尚不知情，就是我不知情。”它说，“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我的兄弟们如何在死前忍受无法再回归母体的绝望。但是比起看到时空崩溃的道路，并开始一场注定徒劳的修补来说，现在终于——它们终于不用担心了……”

“我很抱歉提到这个。”霍雨浩微微低下头，以示对于不幸遭遇的哀悼。

“没关系。其实这很重要。现在，我必须回归母体的任务显得十分重要且责任重大，”它很快恢复了过来，似乎情感并不是它这一种族的核心，“我们的母体并不具有主观能动意识，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人类世界的——魂导器核心法阵？我们是使用核心法阵的人类，但区别是我们并不是魂师那样自己拥有魂力的人，我们的能量需要母体供给。”

“因此，我回到母体身边，就有可能借助母体的力量修正一些错误，至少能够削减这些时空裂痕对你们位面的影响。现在，这是头等要紧的事了。”

其实这比喻也不恰当，霍雨浩想，以他目前对魂导器的认知来说，十级以下的核心法阵的确没有什么主观能动意识，但是如果足够数量的高级核心法阵组合，能发生什么事还是一个未知数，毕竟魂力本身就不像普通的能量一样死板。

“是那么回事没错。”霍雨浩点点头，表情却没有什么欣喜，他顺着它的话往下说，“但是显然，你所说的母体位于那道裂缝中。据我的朋友说，她在靠近它的过程中遭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拦截。

“现在来看，我们的目标可以说是一致，所以有什么可以给我们提供帮助的吗？”

旋即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最后成功了，你愿意放弃寄生自然回归，无论殷云结局如何，至少把他完整的身体还给我们吗？”

“……”时空虫陷入一阵犹豫，它说：“这些年一直是我在重新孕育他的灵魂。”

“我明白，”霍雨浩诚恳地劝慰道，“但是你想，他仍然是这个世界的人，而且如此热爱他的家乡。如果你很在乎这个生命，也为他考虑考虑吧。人类世界有句话，叫魂归故里。”

“……这条可以先搁置吗？”它似乎说话变得更艰难了，“我们先讨论其他的合作。”

出乎它的意料，霍雨浩答应了。“可以，”他说，“如果他还能活下来，你是带不走他的；但如果确实已经无力回天，这个问题我们最后再讨论也可以。”

“好吧，”它说，“我们知道这次撞击可能带来了不同世界线的混乱。时空中有个我们一般认可的原则：一个世界线如果出现了混乱的问题，除了达到‘神’境界的那些人外，只有这个世界线本身就存在的人才能解决。”

“因此，如果其他人想要解决，最好的办法是取代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这就等于是获得了在那个世界做任何事的有效身份证明。如果贸然闯入，出现重复，被位面意志察觉到混乱，很有可能会直接将麻烦的神们引下来。”

霍雨浩眨了眨眼。他发问：

“这个重复是怎么算呢？只要存在过就算重复，还是说同时活着才算重复？”

“只要有一点儿同时存在就算。”

“有一点儿？”

“比如殷云现在只剩我抚育的灵魂。但是因为这灵魂尚未彻底消散，所以另一个世界的殷云进来就会立即被认为同时出现。”

“原来如此……”

霍雨浩露出了然的表情。“看来事情真的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糟。”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你准备好了？”

“我的朋友告诉我，在那个世界中，我已经死了。”

“……你可要小心行事，”时空虫提醒道，“万一灵魂还有残余，你过去就会遇到危险。”

“我了解我自己。”霍雨浩脸上浮现一种自信的哀伤神情，“如果我遭遇了那些重大打击，最终选择放弃一切无望而终，那我一定会想办法把自己消灭得很彻底，不在这个该死的世界里留下任何痕迹，作为对自己无能和上天无情的最后报复。”

“为什么？”

“因为那个故事中，这世界围剿了我的所有同伴，唯独没直接置我于死地，显然是我还有用，或是存在任何别的用意——然而我决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决不会因为这些事就下跪认输。那个世界的我选择死必然不是因为懦弱。我听说人尽可以被毁灭，却不会被打败。”

时空虫的几千只复眼同时注视着说出这话的他，仿佛几千个世界同时凝视着这一刻这个世界中的宣言。霍雨浩不知道它是否能明白，如果它能理解自己说的这一切真心剖白，它也就能理解人类这个种族了。

“我很惊讶，”它说，“尽管还不明白原因，但你让我想起多年前宇宙尚在生长时，我见过的燃烧得最长明的星星。”

“谢谢。”霍雨浩说。

尔后，他额头的那只竖眼缓缓合上。他的精神思念体在这死亡上建立新生的精神世界中变得透明了，整个世界下着淅淅沥沥的红雨送他离开。

等他再度睁眼时，迎面看到的是赤秋略有担忧的眼神。她凑在他的侧脸旁边，于是他一睁眼便看见她靠近的红宝石眼睛。除了接吻外他很少这个距离观察她的眼睛，此刻他看到她的睫毛仿佛落着星星点点的金粉，凝实的瞳孔上好像也有一圈龙腾般的金纹，然后他在她的虹膜上看见了倒影，看见了自己苍白的脸庞。

“你还好吗？雨浩？”她的声音也有些着急。

他张了张嘴，声带滞涩了一下，于是便问：

“过去几天了？”

“三天。”赤秋立即松了口气，“你安心吧。另外，一周后明都办殿下诞辰的大典，同日要对叶夕水一脉执行游街与公开处决，你拿这事做个日期参考。”

“好。”

霍雨浩接过她手中还抓着的毛巾，他刚刚就感觉到了自己后颈细密的湿润感，这并非汗水淋漓带来的感受，反而是有人拿沾了温水的毛巾替他擦过汗水后的结果。他猜他在精神世界中受到信息冲击的那一瞬间，恐怕这具现实的躯体也有了巨大的反应，否则一向对彼此非常有安全感的秋儿不至于如此紧张。

想到这里，他一手把毛巾搁在一旁的桌上，一手顺势将她的手牵起来，难得调皮地吻了吻她的手背。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个安全的信号，意味着他一切正常，还有力气与功夫为空气中添点儿恋爱的气味，并不在乎周围其他人的眼光。

赤秋脸色没什么变化，但眼神可疑地飘向了其他地方。虽然已经生死相依地恋爱了许久，然而在这种时候她还是会不动声色地泛起一点儿人类少女才有的情怀来。

“谈正事吧。”她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

“好。”霍雨浩从善如流地握着她的手借力站起来，李澜正以一种“国师的恋情乃国事需要敬重但看着忍不住实在感叹年轻人恋爱气氛真好啊”的眼神看着他们，看见霍雨浩转过头来，也尴尬地轻咳了两声。

“正事就是，李城主，你得帮我起草一封信回明都去，这问斩叶夕水的重大时刻我可能难以参与了。”

赤秋再度警觉起来：“你要去哪儿？”

“银霜前辈所说的世界那边。”霍雨浩遥遥朝震中一指，“替已死的那个我再看一看，世界在他身后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这不妥吧。”银霜说。

“我和你去。”赤秋上前一步。

“这次还真不行。”霍雨浩伸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我得到了情报，必须是那边对应的自己完全消亡了，才能不做手脚地直接进去做事。秋儿，虽然在那个故事中是银龙王赢了，但鉴于后面龙神融合等等发展，恐怕你的灵魂不会完全消失，而是始终作为金龙王血脉被使用……这种情况下，你一旦进去，场面就会立即变得不可收拾。”

“可是这太冒险了，”赤秋用力抓住他按着自己肩膀的手，“可能比你迄今为止做过的任何事情都冒险。离开了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这个熟悉环境，发生什么情况都要变成未知数了。如果有什么意外，今天这就变成最后一面了怎么办？”

她语速越来越快，到最后一个字，尾音微颤着垂落下来。霍雨浩无奈地笑了笑，他明白秋儿的担心，如果哪天秋儿说她突然要独自去进行这样的冒险，他的心情也是一样的，甚至可能更加焦虑。然而，如果想要处理这件事，这就是不得不走的路了。

“真的没办法。”他说。

“……那至少这样。”赤秋说，“衣领解开！”

“等下，”霍雨浩被这句话吓到，猝不及防地茫然起来，“等等，还有其他人，秋儿你打算干嘛——”

赤秋扯开他的领子，在他靠近心脏的锁骨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片刻后，她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金色的纹印。

“就像金龙王能够通过龙枪的骨共振从神界向我喊话一样，哪怕你去了其他的世界，我也能通过这个印记找到你。”她说，“但是我不会干扰你行动。只不过，如果有当我意识到这个印记将要和你的生命一同消散的时刻……”

“我会借它的力量赶去你身边，至少陪你一起上路。”(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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