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码事,而是后来的事。”吴帅平解释道,这人走家就凉,太过正常了,杜笛一判就是无期,被抓的时候已经三十好几了,老婆孩子都有了,本来你进去了,老婆跟人跑了很正常,偏偏杜笛家的老房子在几年前拆迁的时候,也被前妻给拿走补偿了。这倒好,等杜笛出来回原籍,连个栖身的窝也没了,他就找呗,他就告呗,告开发商没给他应有的补偿。你说十好几年,谁搭理他那茬儿。最后还是街道办给他办了点事,找了个打扫街道的活让他干着,勉强糊口,房子是不会发给他的,不过好歹能住到旧三化厂区废弃的一间门楼里了。
“哇,这么凄惨?”鼠标惊讶道。
“他是活该。”李二冬道。
小片警解释着,他回来就一直上访,派出所没少跟他打交道,久而久之,他也揣摩到漏洞了,一开会一有领导检查,自己就住到派出所等着管吃管住了,省得被警察上门提溜走。说到此处,骆家龙和几人都笑了,到基层,你能碰到形形色色的奇葩,吃白食嫌硌牙的,以及那些闲得报假案玩的,什么极品都有。
众人聊着,小警眼尖看到一人,招呼着余罪道:“哎,就是他。”
“他?”
余罪踩了刹车,愣了,不远处路口,一个破烂的小摊,两筐苹果,坐着个拄拐的老头,一头蓬松的乱发,裹着脏兮兮的袄子,要没那筐苹果,八成得被人当成要饭的。
“这是贼王么?怎么看着像丐帮出来的?”鼠标笑道。
“就是他,我叫他,还是你们直接问。不过丑话我得说前头,这家伙可不好说话,仗着自己腿残疾,谁也惹不起,城管管了几回,他不是躺着对城管队叫冤,就是躺大街上喊屈,现在没人敢管他了。”小警道。
余罪知道为什么再没犯事了,腿都残了,又是坐十几年大狱出来的,还指望再混什么?他摇了摇头,回头一使眼色,鼠标和李二冬下来了,骆家龙拉着片警,示意他别动。这三人凑一块,八成没好事,余罪小声嘀咕了几句,三个人慢悠悠地朝着老贼的摊位来了。
“甜如初恋……三块八毛一斤?”鼠标念着纸板上的广告词龇笑了,这老家伙真是个妙人,居然能想出这么雷人的广告词。李二冬蹲下了,拿起个苹果掂着:“老头,真的甜如初恋?”
“真的,绝对是真的,红富士,又脆又甜。”老头笑了,一笑满脸褶子,皮肤像皱起的老树皮子,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江湖人物。
“那应该再加一句,叫‘美如初夜’,哈哈,我尝尝。”鼠标弯腰,也捡了个,喀嚓一咬,道:“呸,不甜,骗人的!”李二冬也来句:“根本不甜,有点苦,像他妈失恋!”
这两人损起来,能把人气背过去,老头气歪嘴了,争辩着:“不甜算了,把那俩咬过的钱给我。”毕竟是江湖人物,争辩起来底气颇重。可不料今天遇到的不是普通市民,两劣生烂警可没那么好吓唬。鼠标叫嚣了:“哟?你想得美,不甜都好意思要钱?”顺手拿了俩苹果揣兜里就跑,老头拄着拐就追,一追,这边李二冬抱了好几个,撒腿也跑了,把老头气得是欲哭无泪了,一把揪住没走的余罪嚷着:“你……你们一起来的,掏钱啊,不给钱老子跟你们没完,抢到老子头上了……嗨,干什么?”
老头眼睛一凛,眼光厉色一闪,顺手叼住了余罪的腕子。余罪的手指,已经触到了他的口袋沿上,这还是余罪出手以来第一次失手,而且是在人家不经意的时候,就像那么很随便地捞住了他的手。这一瞬间,卖苹果的老头仿佛又成了地下世界的独行客,厉眼盯着,手指在加力,咬牙切齿地说着:“小子,在我面前玩这一手,知道爷以前干什么的吗?”
“那这位爷,你知道我干什么的吗?”余罪被捏得生疼,咬着牙,另一只手亮着警徽。那老头如遭电击,一下子放开了,示意着自己没恶意,只是有点诧异,手能伸到他口袋沿上,不应该是警察呀……
“苹果我买了,不过,想和杜老聊几句,有兴趣吗?要没兴趣,我保证还要有人来抢你苹果啊。”余罪笑着,转身慢悠悠走着,进了胡同。
杜笛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拄着拐,一瘸一拐往胡同里走去。正如小警说的那样,活到这份上,是挺可怜的,更可怜的是,还得咬牙活着,多不容易。骆家龙说了,那是抓捕时候被武警开枪击伤的,他要不可怜,可怜的人可就不知道要增加多少了。
两人唏嘘着,杜笛已经到了胡同口,果不其然,两个抢苹果的,一个试着从他身上偷东西的,都在,三人正吃着他的苹果。老头气愤愤地道了句:“吃吧,噎死你们。”
这家伙,怕是面对警察也无所畏惧,余罪笑着道:“趁我们没噎死之前,问几个事……认识吗?”
肖像照片上一男一女,女的是不知名的贼,男的已经确认姓名,娄雨辰。老头看了几眼,没什么意外,恢复了浑浊的眼睛摇摇头:“不认识。”
“这样吧。”余罪收起肖像,换着方式道,“你们那一代扒窃行当里,有谁带徒弟了?水平嘛,应该比我高一点,不过比您本人,应该差点。”
“这个我怎么知道?老子在大西北治理了十几年沙漠,出来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杜笛道。几人有点不悦,亏是这帮人已经习惯人渣的这种口吻了,鼠标扔了果核,一拱手:“厉害,杜老大值得敬佩啊,搞成这样都活着回来了,不简单,您那辈同行,死了一大半了。”
这不知是褒是贬,听得杜笛脸色好糗。余罪手从兜里出来了,捏着几张钞票,在杜笛面前晃了几晃,然后一拍手,没有了。
李二冬看愣了,哟?钱去哪儿了?
在场的,恐怕除了杜笛再没有人看出来了,杜笛异样地打量着余罪,慢慢地伸手,从自己领子下把折成小折的钱拿出来了。这些小伎俩,恐怕逃不过他的眼睛,只是他仍然奇怪,这一招玩得很漂亮,可面前这个警察怎么可能会?
“您老了,耽误您时间,总得有点表示……顺便问一句,手要比这个更快,您知道的人里,还有谁能办到?我学得不好,不过我见过有人摸包时,别人居然没有发现她是怎么下的手。”余罪道,一副很尊敬的口吻。
“小子,玩这个,不光得手快。”杜笛眼睛一亮,夹钱的手指一甩,众人盯着他的手指,一眨眼,哟,也不见了。他一反手,另一只手从袖子拿出来了。再在众人面前作势一抚,像魔术师在玩障眼法一般,又不见了,等一伸直手,那纸币却像粘在手上了,在手背后藏着,他解释着:“再快也在手上,你发现不了,也是因为你知道快在手上,所以你一直注意我的手……但视线有限制,眼睛也会骗人,看正不见反,瞅左漏了右,总有你视线的盲点……所以,变的是手法,不是速度。”
他慢悠悠地动着,那纸币像幽灵一样消失了,等亮出来时,却是挟在手腕部,正好被胳膊挡住了,看得余罪眼睛一亮,感觉自己在这个技艺上即将突破一般,而鼠标和李二冬就有点晕了,一副神往的表情,恨不得当场拜师。
“好玩吧,呵呵……还给你。”杜笛把钱又夹回了指上,递给余罪,很客气地道,“我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诉你们啊。”
“哦,这样啊,那为什么还告诉我们这么多。”余罪接过了钱,也夹在手指上把玩着。
“冲你们没大吼着朝老子说话呗,玩得还真像回事,要不是条子,我还真把你们当成那个老兄弟的弟子了。”杜笛笑了,饶有兴趣地看着余罪,还真像有传授衣钵的意思。
“那我还有疑问想请教您……我想不通,如果失主脖子上有条很粗的金链子,怎样不知不觉地卸走?而且几乎是面对面办到的。”余罪道。
“这种手法叫吃生货,除了手法得轻,还需要借助小工具帮助,一般嵌在指甲上或者指节上。”杜笛介绍着,指指自己黑色蜷曲的手指示意着,“在转移视线的一刹那,来一个假动作,比如,踩你一脚,捅你一下,推你一把……借助别人这一下子失神的时间,不到一秒,切掉链子,让链子自然地滑到手里,或者袖子里,总之风险很大。”
做着示范,一下子让余罪更明白了几分,那天,风刮走了纱巾,美女崴了脚,两口子上去扶,那一刹那,足够来做个这样细微的动作了。
他笑了,觉得很多想不明白的事豁然开朗。其实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当你打开一扇门的时候,就像看到了魔术师的揭秘,其实很简单。
“这点您能做到吗?”余罪问。
“不是做不到,而是没法做到,选择吃生货的目标就难,对下手的人要求很高,就我这长相,没到面前就把人吓走了,怎么下手。”杜笛道。众人笑了,敢情老头很有自知之明,余罪又问着:“那有人能做到吧?”
“有,老木、一指,都能做到,黄三就不说了,别人做不到的事,他应该都能。”杜笛道。
这就足够了,相当于把查找的范围缩了一大半。余罪叹了口气,伸着手,握手作别的姿势,杜老头异样地盯了眼,机械地伸手握了握,就听余罪道:“谢谢杜师傅……有时间,我来看您。”
三个人笑着示意,扭头走时,杜笛一动不动,开口道:“是我谢谢你。”
“谢什么?”余罪回头笑着,那笑容很知己。
“谢谢你又把手伸进我的口袋里了。”杜笛笑着,把余罪趁握手一刹那塞进去的钱,亮出来了。
“呵呵,苹果钱,别客气。”余罪笑了笑,转身即走。
直到望着三个人上了远处的警车,杜笛才叹了口气,满眼的复杂,有点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就觉得怪怪的。不过手里那三百块钱,却是温温的,这是他唯一一次没有抗拒的施舍……
“不错啊,这么快就问到了?”小警下车的时候,奇怪地看了余罪一眼。
“那人挺通情达理的,以后对人客气点。”余罪笑着道,驾车驶离了派出所,把小警傻傻地留在后头了。这当会其实连骆家龙也没整明白,只听鼠标和李二冬两人嘚瑟着,兴奋以及崇拜地讲着杜笛的扒窃手法,还有模有样学着,不过要和人家比起来,这手指、指缝、腕部,怎么也协调不起来,越玩越僵硬。
骆家龙吃不住劲了,问着余罪道:“究竟怎么回事?这人无赖得很,怎么配合你们。”
“嘿嘿,这叫伯牙遇子期。”鼠标道。
“也叫流氓遇到鸡。”李二冬道。
然后两人一起道:“知己哪,懂不懂,笨蛋。”
哎哟,把骆帅哥给郁闷的,干脆不问了,三个人一脸贼相,没一个好鸟。
那么接下来,自然又是去找曾经的坏鸟,因为杜笛的缘故,目标缩到老木、一指和黄三身上。离小店区最近的是老木,大名吕长树,曾经的名贼,和过气的名人一样,晚景都不怎么好。到派出所找到片警,摸到情况,这位吕长树被判十五年,服刑十一年出狱,是十年前的事,不过后来又犯了罪,被判了六年,屈指算算,三年多前出狱的老人家,青春全部用来以身试法了。
“咦,这是个极品呀,五十多了还犯事进去。”一贯底线不高的鼠标都看不入眼了。
“就是啊,至于用六年来换吗?”李二冬也不理解了。
两人的话惹得派出所片警哧哧直笑,余罪却是皱了皱眉头,评价了句:“老杜好歹还有点节操,这个绝对是渣到极点的,好不好打交道?”
“可能好吗?我们片区这号人都是重点监控对象,这老家伙今年六十了吧,还是什么都干,不是捧个罐子碰瓷,就是和一帮小痞子设赌,还没法抓,你这头抓,那头看守所就放,过不了几天又回来了。”片警道,很伤脑筋的一个人渣。
“怎么可能随便放呢?”李二冬不解了。
“那么大年纪,看守所要他干什么,有灾有病了,还得管着,住养老院呀?”鼠标道。
这个话题又引起不少讨论,基层就能看到这种无家无业无依无靠,混一辈子的,就指着警察给抓进去。现在看守所和劳改队也学精了,不要,直接给打发出去,你不办监外执行也不行,你长住让国家给你养老,你想得美。
没办法,人家活到这种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份上,别人就不得不在乎人家了。
不一会儿,片警指着文化小广场一处,正围着一圈人在打扑克牌呢。今天没干坏事,敢情是休闲娱乐着呢,一帮糙爷们儿哄了一堆。余罪没说话,回头看着鼠标笑了笑。鼠标搓搓手,直接拉开门下去了。
“哟,怎么他一个人去了?”片警不解道。
“玩这个,他是高手。”骆家龙笑着道。
鼠标这张时时带着笑意的脸天生有市井气息,哄到人跟前,发现是一桌子捉对玩斗地主的,筹码不大,一块两块玩的,见一炸弹翻一番,目标吕长树就在,头发快掉光了,嘴往外凸,门牙缺一颗,缺牙的地方叼根烟。他乐滋滋看着面前堆着的小票,换了几茬人,差不多都给他递零花钱了。
“我来,我来……我陪老爷子玩两把。”鼠标瞅了个空,钻进去了。两个人是玩牌技,三个人是打配合,鼠标抢着洗牌、切牌。按规矩上来的新人搬了牌,请庄家先起,边起牌,鼠标边客气恭维着吕长树道:“老爷们儿,您玩得真不赖啊,这样吧……玩大点儿,报牌一百,见炸弹翻番怎么样?我就玩两把,钱搁这儿了。”
都是在市井苦中找乐的爷们,跟着鼠标起哄,老头自然是挂不住脸,慢条斯理地道:“玩就玩,想当年,爷一把一千的都玩过。”
“那是,一看您老就不是凡人。”鼠标竖着大拇指,夸奖着。
此时已经起牌完毕,在鼠标看来,吕长树也算是个老手,最起码起牌切牌比一般人要利索得多,另一位参战的不知道是不是同伙,三个人都捂着牌切完了,鼠标已经不在乎对方了,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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