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原青踌躇了,再往下说,就要讲到与马钢炉的故事了,他当然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
不过越回避,越像假话喽。另一位预审又挑刺了,直道:“你的交代前后不符啊,第一次交代,你说你并没有喝多少,头脑很清楚,根本不可能酒后伤人……而现在,又说你喝多了,头昏了,连导致你摔手机的原因都想不起了,你觉得这样,能把事情搞清楚吗?”
“我……我确实有点记不清……那个,我……”贾原青拍打着脑袋,右手还疼着呢。他此时发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往泥沼里陷,想抽身的难度越来越大。他喃喃地说着:“真的就是陷害,他握着我的手握着瓶刺,就那么刺他自己身上了,真的……你们怎么不信呢?”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喽?”预审员问。
“肯定是。”贾原青道。
“假设你这个交代成立,那意思就是说,警员余罪同志刻意握着你的手,把你的指纹留在瓶子上,然后刺向自己,栽赃给你?”预审员道。
“对,就是这样。”贾原青凛然道,顿生知己之感。
不料那人面无表情地驳斥道:“如果栽赃,找个什么地方不行,非找个人多眼杂的酒店?如果栽赃,做个样子就行了……可事实上,瓶刺刺进他身体三点四公分,他被抢救了两个多小时,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据你说栽赃做个样子,说不通啊,这简直是自杀呀!”
贾原青又吓住了,刺进去多深,他还真不知道,但他记得就那人用力地把瓶刺推到自己的身体里,他看到那血像往外抽一样流着,偏偏那人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那是此生他见过的最恐怖的场景,即便是现在想起来,依然是冷汗涔涔。
预审员放在桌上的手机蓦地震动起来了,他看了看,仍然是面无表情,慢慢地放下了,以一种平和的口吻道:“贾原青,我们被袭的警员现在还在昏迷中,这个问题,先放放。说一下另一起袭警的事,被袭警员李二冬,坞城路街(路)面犯罪侦查大队在籍警员,昨天凌晨在押解嫌疑人途中遇袭,他被刺两刀,嫌疑人被劫走……你对这个案子,一定记忆犹新吧?”
“知道,是我侄子。”贾原青颓然道,那个坑爹货,把叔叔也给坑了。
“据说,你是这个案子的幕后推手?”有位预审员道,很不正式地引用了一句无关的话。
“怎么可能?我哪有那本事。”贾原青苦笑道。
“是吗?那这样的话,就省点时间,兜这么大圈子,有意思吗?”老预审很不耐烦地道,一靠椅背,不准备问了。另一位接着道:“贾原青,不要以为你做过什么都隐瞒得住,想不想看看你同伙的供词。”
预审员直接摁着遥控,只见头顶的显示器出来一个画面。贾原青一下子全身抽搐,如遭电击。
是马钢炉,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声音被屏蔽了,不过看样子那家伙待遇不错,还有警察给他端水。画面持续了十几秒钟,很短,不过却比任何语言都有震慑力。贾原青那凛然的表情一刹那成了颓废不已,脸色越来越白。
“你可以不开口,可以胡说八道,可事实不是你隐瞒得了的……据马钢炉交代,是你授意,让他给你长兄贾政询找几个人办事,代价二十万,钱是通过地下钱庄付给马钢炉的。之后事情出了纰漏,警员被袭,事件扩大,你又花四十万,钱是你妻子的账户出去的。对于这些事,你能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吗?”预审员很淡然地道,证据确凿,不需要费什么口舌,只要挑他交代中的毛病就行了。
贾原青哆嗦着欠了欠身,很难受似的。这个细微的动作被老预审捕捉到了,他插了句嘴道:“市纪检委、反贪局已经进驻杏花区,区委正在召开会议讨论解除你公职以及开除党籍事宜,不要以为我们不敢把你怎么样。马上你就会被双开、批捕,你要有点心理准备啊。”
“咕咚”一声,贾原青没坐稳,毫无征兆地瘫软了,像一条被抽了脊梁的死蛇,瘫在地上。在座的预审都冷眼看着,哪怕一点儿同情也不给予。
有时候,不给予同情,但很快意,不是么?
审讯在进行着,酒店袭警不但成了贾主任身败名裂的导火索,而且波及到了家人,哥哥贾政询被正式刑事拘留,其妻因为账户的巨额财产来历不明被经侦支队正式传唤,而在他的工作单位,这场八卦之火随着纪检和反贪部门的进驻有了个确定的答案:贪污、受贿、包养情妇、巨额财产来历不明,和所有贪官的下场并无二致——落马!
十个小时后,贾原青、贾政询兄弟俩,检举人马钢炉,司机张和顺,数人口供一致,第一起劫车袭警案真相大白,其中还涉及了杏花分局、刑侦支队数人。看到真相,连预审也全身发寒,这馊主意居然是杏花分局长魏长河的主意,此人居然是贾政询的生意合作伙伴,从当派出所长开始,就靠电单车生意赚得钵满盆盈,而对贾家在这上面的小动作一直极力遮掩。贾浩成出事后,为了遮掩销赃窝点,他教唆贾政询组织劫车抢人,试图把案子变成无头案,从而保护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而意外的是碰到了一位死不放手的刑警,随着袭警事件发生后,几人又百般阻挠,试图把问题扣在侦查大队自身上,试图变成一桩协警渎职的事件,可没想到的是,又碰上一位死不妥协的余罪……
世界总还是光明的,光明不是意味着没有黑暗,只是永远不会被黑暗湮没罢了。两位拼了命也要找到真相的警员,让所有参与案件并知道最后真相的人唏嘘不已,就为了这个简单的真相,流了血,还差点送了命!
余罪在醒来后接受了督察和专案组的正式询问,他的叙述是:他试图用司机张和顺的交代,去讯问贾原青袭警案的真相,却不料酒后发狂的贾原青摔了他的手机,出言不逊,拿起桌上的酒瓶砸向他,他闪避过了,酒瓶砸在椅背上,手里仅余瓶刺的贾原青恼羞成怒,用瓶刺刺向他。出于自卫,他操起酒瓶打伤了贾原青的右肩。之后,去送同桌酒友的同伴回来,他已经倒在血泊中了。
叙述与现场勘查高度吻合,案卷到检察院只停留了两个小时便有了结果:证据确凿,事实清楚,同意批捕嫌疑人贾原青。
三天后,第一起袭警案的凶手曹小军在远隔上千公里的省份被抓捕归案,在指认作案现场时,闻讯而来的数十名原反扒队队员齐齐冲击警戒线,那狂怒的样子差点要把嫌疑人生生活撕了。场面一度失控,还是原队长刘星星出面才镇住了,但曾经的队伍已不复存在,大家随即扬长而去。
这群人眼中现在只有还躺在医院里的兄弟。他们走后,悍然袭警的嫌疑人被押解上车,直接吓尿了一裤子。
十天后,袭警案出逃的嫌疑人贾浩成在南方一个旅游城市投案自首。失去家庭的后援,这个坑爹二代成了孤魂野鬼,不敢住店,不敢进大饭店吃饭,不敢用银行卡,甚至不敢打电话,他再也不愿意过听到警报声就浑身哆嗦的日子了。戴上铐子时,他说了句谁也没听懂的话:“早知道我就吃那一瓶蟑螂,不用受这罪了……”
与外界纷传的袭警案不同的是,警方内部开始悄无声息地换血了,从杏花派出所一直到刑侦支队,正副职领导加上指导员、政委,平调、降职、下课,牵涉人数有十数人之多。这次调整最耀眼的是原坞城街(路)面犯罪侦查大队队长刘星星,跨级升任杏花分局副局长兼分局政委,副队长升任杏花派出所所长,服役十一年零三个月的林小凤也如愿以偿,直接调任平阳区街(路)面犯罪侦查大队长,成为省城警史上第一位女反扒队长。
市局很重视坞城路街(路)面犯罪侦查大队的重建,按照惯例从其他队空降了正副队长、指导员各一名,该队对协警工资、福利待遇大幅提高,市局甚至允诺了十名协警转正的名额。但想重聚人心谈何容易,即便是两位队长陪同市局领导班子亲自走访原反扒队协警队员,大部分人也均未归队……
后来,发生了一件啼笑皆非的事,刚刚出院的鼠标和李二冬也舍不得这支队伍打散,他们请教还躺在医院的余罪。这个贱人出了个馊主意,鼠标照法施之。其实很简单,邀请曾经的兄弟们来吃顿饭,喝顿酒,先邀关系最好的,不好意思不来。没来的,就在电话里骚扰,骚扰的内容就是那支兄弟歌:
兄弟哪,我的兄弟,我们等着你;
没妞、没钱,反正你也是生闷气。
吃饭、喝酒,怎么能少了你;
快来,快来,兄弟们等着你。
等着你喝个昏天、暗地!
信口而来的歌词,拍巴掌跺脚的节奏,嘶哑戏谑的说唱,只有唱者和听者能感受到的热情,把原反扒队共四十二名队员齐齐重聚,除了还躺在医院的余罪,一个不漏!
这件事后来被正头疼反扒队的新任支队长知悉,他眼前一亮,看到了两位最合适的副队长人选。很快行文下发,除了队长林小凤的任命,反扒又多了两位副队长:一位严德标,一位李二冬。
却说正邪
硬币,从胳膊的内侧,慢慢地、均匀地滚动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慢慢地滚过了手腕、手心,像有方向感和动力支持一般,慢慢地向指尖攀上去,然后,静止了。
硬币静止了很久,像粘在中指上一样,随着操纵人的手势的变化,硬币又开始向手背滚动,依然是一种极慢极慢的速度,滚到腕部的时候,又静止了。静止的地方,是浅浅的汗毛,而硬币,就像长在那个部位一样,一动不动。
“我明白了,心越静,它才越能慢下来……”
余罪的两眼离硬币很近,他看到了几乎磨得没有花纹的硬币,他在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个硬币上悟出了这个简单的道理。
他找到了黄三不再为贼的原因,是因为那种无畏的气度,因为那双清澈的眼睛,已经静到心如止水,怎么还可能去当一个蟊贼……他也找到了自己对黄三下不了手的原因:在冥冥中,他似乎觉得,黄三和自己是一类人。
比如此时,他像老贼黄三一样做得那么好,硬币慢慢地回到了肘部,又缓缓地回到了手背上,一直以一种缓慢而均匀的速度在滚动着,似乎用意念就可以叫停它,同样也可以用意念让它停留在手与肘的任何部位。
硬币又停了,停在了拳面上。余罪将其往眼前放了放,用最近的距离来看它。
他看到的仿佛不是硬币,而是贾原青惊恐的表情,看到的是贾政询颓败的样子,看到的是贾浩成戴着铐子的样子,看到的是那样冠冕堂皇的同行被扒下官衣的样子……他笑了,他觉得自己这种笑,就像黄三那老贼从容被捕时候的那种笑,那是把一切置之度外,根本无所畏惧的笑容。
那一场,他好像赢了,却是黄三心甘情愿让他赢。
可这一场,老子是真赢了。
这是一场无人分享的快乐,就像他小时候砸了人家玻璃没人发现,就像他上学收了“保护费”偷着潇洒,这种事也只能让他一个人偷着乐。
“笃笃笃!”敲门声起,他应了声,表情像僵着,手势保持着不动。不过当门开的一刹那时,他手上的硬币“吧唧”掉床下了,笑吟吟的林宇婧进来了,提着一网兜水果。余罪对她做了个怪怪的表情,心里在暗道:自己心还是不静!黄三之所以登峰造极,估计与年龄有关,他那年龄,不需要想女人了……
“笑什么?”林宇婧坐下来了,随手拿了个好大的苹果,削着,笑吟吟地看着余罪。余罪有点沉默,又总是那种鬼鬼祟祟的表情,不好琢磨。
这不,余罪又笑了笑,没说话。林宇婧也不介意,也抿着嘴笑了笑,仔细地帮他削着苹果,随意地又问着:“你爸呢?”
“去洗衣服了。”余罪道。老爸来了好几天了,一直伺候在病床前。
“你爸可真不容易,又当爹又当妈。”林宇婧感慨道。
“哎呀,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根本洗不干净,三年级开始就是我自己洗。”余罪道。那个天才老爸绝对不是洗衣服的料,他那工装,一年能洗一回就不错了。
林宇婧笑了,明显感觉到余罪今天的情绪好多了,她削完了苹果,伸手,余罪没接,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林宇婧催着道:“吃啊。”
“哦……”余罪动动,不过马上很痛苦地“哎呀”了一声,林宇婧赶忙扶着,余罪伸伸左手道,“一伸有点疼。”
这时扶着余罪的林宇婧看到了地上那枚硬币,她转念一想,记起余罪三天前就抽线了。不过她仍然故意问着:“那右手呢?”
“哎呀,也有点疼。”余罪伸着手,很做作地道。
“胡说不是,刚才还玩硬币。”林宇婧声音放低了,回头偷偷瞧瞧,没人来。
“是啊,刚才不疼,现在有点疼。”余罪虚弱地道。
“哦,那你不用吃了。”林宇婧故意道。
“可我想吃。”好不容易有独处的机会了,余罪伸着脖子耍无赖道。林宇婧凝视了他片刻,削了一小块,接着很促狭地放到了余罪的嘴里,看着他嚼,看着他得意地在说着:“好吃,真好吃。”
“装吧你。”又喂一块,看余罪惬意地吃着,林宇婧冷不丁问着,“袭警现场是不是也是伪装的?”
声音极低,不过呛得余罪噎了下,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了,这个表情,相当于告诉林宇婧正确答案了。余罪坐直身子,想给自己辩白一句什么,不过看到林宇婧带着几分笑意的严肃,他莞尔一笑问道:“警察不应该这样说话,这有悖于你的职业素质,我们应该讲证据,不应该胡乱猜测,特别是对于自己的同志。”
“很可惜,职业素质被你利用了。”林宇婧道,不知道是惋惜还是无奈。
“对,也许是,如果没有这点职业素质,可能真凶就要永远逍遥法外了。”余罪道。
林宇婧凝视得更近了点。那双眼睛,对她没有怯意,或者说是对大多数警察都畏惧的事没有怯意。凝视了良久,她轻轻吁了声问着:“值得吗?差点赔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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