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变态的人说话,只能是变态的思维。别说同情,他们自视甚高,同情是侮辱他们;也别贬低,否则他们会视你为仇。这些话无疑在传递一个信息,那就是——你是相当重要的,上面很重视你!
果然,嫌疑人意外地笑了笑,露着一口洁白的牙齿,似乎对于余罪的回答非常满意,而且还坦然地享受上戴着手铐的境遇了。
“对了,李先生,我还想问句话,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告诉我?”余罪客气地问。
“什么话?那配方我是不会交给你们的。”李宏观先打了预防针。
“不,那玩意儿太高深了,我可学不会……我是说,翼城那拨人到底和您什么关系?我就觉得他们都是一身铜臭的奸商,您不应该和他们同流合污啊……比如,那个什么贺名贵。”余罪问。
“噢,以前直销的总裁。”李宏观随意道。
“就是广西您入狱那次?”余罪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一干警察更是惊得心跳加速。
“对,出事后他就卷钱跑了。那帮笨警察抓不到主谋,拉我抵罪了。”
“那后来……你们怎么又到一起了?”
“噢,后来我也没门路,只能搞兽药了,他知道我以前的专业,又找到我了,就一起商量着搞这个生意了。”
“那在广西犯事的时候,您为什么没交代出他来,而现在却告诉我呢?”
“说了,那时候他不叫贺名贵,用了个假身份,警察查不到,回头就收拾我,认为我是带头的……你们警察的办案方式有严重的问题啊,太野蛮、太低级、太粗俗了……刚才谁打我来着,你得道歉啊……”
“行行,回头让他们写检查……李先生,这些问题咱们随后讨论,这几个人,您认识吗?”
嫌疑人说得轻描淡写,余罪心里一阵狂喜,其他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吭声了,只盼着嫌疑人一直这么变态,好把那些蹊跷的案情,都抖搂出来……
扬剑出鞘
“集合,马上集合……”
解冰放下电话,一脸肃穆地喊道,自省支队、二队来的十名队员,排成了一列。
哪怕因为等待误了午饭,也没人有怨言,大家都看着领队的解冰。这时候,解冰脸上的愁云已经散去,他深呼吸,调整着激动的心态,用铿锵的语气说道:“有句话叫天不藏奸,说的就是今天……”
“有句话叫地不纳垢,说的也是今天。”他两眼兴奋着,压抑不住心里的冲动。
“我们之所以坚守到今天,是因为我们相信,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作恶者终有伏法的一天,说的也是今天!”解冰道,喜色明显地露在脸上了,他笑着对熬了一个多月的同伴说道,“来自省‘两抢一盗’领导组的最新命令,我们将和翼城武警支队行动组会合,抓捕贺名贵!”
一下子,群情高涨了,兴奋几乎冲晕了头脑。敬礼时,解冰却谦虚地道:“应该感谢前方的同志,他们已经抓到了一号嫌疑人李宏观,今晚解押回五原……而且突审已经突破,贺名贵是广西传销案漏网的大鱼,当年传销案的发起人。”
训话间,四辆武警装备车已经开到了门外,一声令下,众人上车。呼啸着的警笛张扬地从大街上驶过,满大街的警车都在嘶吼着,从省里下来的命令是封锁各个路口,把声势做到最大。
这是一个威慑,就是向所有人昭示除恶务尽的决心。
抓捕队几乎是从地方警车包围的空隙中穿过去,在通往半山别墅的路上,那里已经驻满了警车,处处林立着站岗的警察。天空被一种红蓝交映的颜色辉映着,传递着一种肃杀的气氛。
过路的车里,别墅的窗户,处处伸着脑袋,诧异地看着这偌大的场面。
客厅里,贺名贵面如死灰,他知道末日来了,这么多警车开来,不会有别的事。倚窗而立的时候,他看着左近的别墅,这一片别墅已经走了很多人了,破产逃路的、放高利贷被套住的、开煤矿栽进去的,相比而言,他在这里几乎是定居最久的住户。但是算起来,其实也不过四年多一点的时间。
可他耿耿于怀的是,不知道末日是怎么来的。他揉着额头,在痛苦地思考着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纰漏,到底是哪一桩生意越过了警察的底线。想来想去,仍是没有头绪——因为细细斟酌的话,没有哪一桩生意是真正合法的。
他现在有点后悔,后悔没有早听老婆的话移民海外。但没有走的原因是他觉得自己的钱还不够多,还没有能力让自己和下一代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可现在他突然有一种顿悟,其实早就够了,很多年以前就足够了。
“嘭”的一声门开了,保姆吓得缩在墙角,司机惊得连连后退,一群警服鲜明的警察直奔进来,冲进客厅,奔上了二层。屋里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带队的解冰冲进书房时,很不客气一摆手,赵昂川和另一队员走上前来,亮着铐子。解冰的手一拍,一张纸亮在桌上:“贺名贵,你被捕了,签字吧,我保证这次的法律程序一定没有问题。”
被铐上的贺名贵面如死灰,手哆嗦着,歪歪扭扭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最后一笔重重一顿,随即发狂似的一把揉烂了逮捕证,摔到解冰脸上,疯狂地吼叫:“诬陷,你们这是诬陷,你们根本没有证据……我要告你们,我跟你们没完。”
解冰静静地站着,看着他发疯,看着他被赵昂川压住了膀子,笑了笑道:“果真是传销发起人,善于催眠,连自己都催眠了。这么慷慨陈词呀?你的第一桶金是从下线身上剥削的血汗钱,不能把这个事忘了吧?”
一刹那间,贺名贵怔住了,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十年前的事情会败露,一下子愕然暴露了心境。他再抬眼时,那警察的笑容已经消失了,一挥手道:“贺老板,你不是喜欢玩弄民意吗?今天就让你从摄像机和记者的视线中走过,我希望你能像刚才一样慷慨啊。”
带路的,押解的,一行人出了别墅。新闻采访车已经架起了摄像机,还有记者围追上来了,贺名贵此时却再也提不起任何勇气,低着头,直到上囚车也未发一言。
警灯闪烁前行着,直接向省城开拔。
这个高调的抓捕行动立时轰动了整个翼城,不久之前还为商户叫屈的媒体齐齐失声,既然警方敢高调抓捕,那肯定是证据确凿了。
在贺名贵被押解,尚未到达省城的时候,翼城市已经传来了让领导组并不感到意外的消息:本市接受调查的一共二十三家屠宰、牛头宴商户,有十五家已经主动到公安机关交代收购活体食材的违法行为,表示愿意接受处理。邻近的云城、临汾,动作稍慢了一拍,不过目的相同,也是主动到公安机关交代问题,接受处理。
这个时候,盗窃案的最后一个环节销赃,几乎是批量式地在定案。
那些习惯于追逐真相的媒体,又开始聚集这一事件,笔锋所向又是这个庞大的销赃地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黑幕。据说当地公安部门已经有人被下课,又有调查组进驻翼城,查处地方官员的违纪问题。
当晚零时,一号嫌疑人机场落地,是苗奇副局长代表市局在机场接的人。长达二十四天的追捕工作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更圆满的是,接手案件的二队得到了一份长达两小时零四十分钟的谈话记录,几乎是嫌疑人从作案到逃匿的整个过程。这倒好,预审根本没准备,就直接从谈话里提取了重要的案情。两小时四十分钟,恰恰是飞机起飞到降落的时间。预审员判断这是嫌疑人从上机开始到落地就一刻不停地说。他实在想象不到,一位警察,一位嫌疑人,怎么可能像知音一样谈得那么投机。
在提取有价值、与案情有关的谈话时,分析音频的技侦和预审员都被录音里两个男人的对话吸引住了——
“李先生,其实我最景仰的,是您和几位女人的爱情故事。”余罪的声音。
“你言不由衷吧?我在别人眼里,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怪物。”嫌疑人的声音。
“您这么特立独行,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只是无人理解罢了,不论是发妻喜梅,还是你的妻子张雪莲,你都留了房子、车子、存款,那是尽到一位做丈夫的最基本的责任,是大多数人做不到的;长安的你的红颜知己梁菲,我感觉她是一位很知性的女士,她说她最喜欢你的博学和睿智,你是她遇到的最让她心动的男人……我觉得她看错了,在我的眼里,你应该是一位懂得生活和浪漫的人,比如,和蔡丽丽在一起……”
“人的精神和肉体从来都是割裂的,人的欲望和道德准则,经常是错位的。”
“不过你做得很好,作为男人的浪漫,作为丈夫的责任,作为学者的成就,你好像都有,这就是我景仰你的原因,没有人的生活像你这么完美。”
“呵呵,谢谢你的赞美,你也是我遇到过的最聪明的人。”
“不不不,我还不够聪明。比如我就不懂你配制的那种天香膏。”
“那不是毒药,恰恰相反,那是一种畜用胃药,除了化学合成,还用了中医和蒙医的手法,不用灌,不用注射,只靠它本身的香味让牲畜自己去舔食,进而达到治病的目的,对溃疡、刺激消化道、增加反刍和胃蠕动都相当有效果,是当年我和晚霞研制出来的。我们在这个上面投入了很大的心血,那是我们的专业,完成后我申请过专利,也期待靠这个成果改变我的生活,可惜无人能识啊,那些尸位素餐的专家,像看傻瓜一样看着我……”
“所以,你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了它有效果,而且改变了自己的生活?”
“是啊,你觉得我应该受到指责吗?”
“不,天赋人权,任何追求理想的人,都是高尚的……哪怕他触犯了法律。”
“对,谢谢,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没有人能阻止我追求爱情的脚步,同样没有人能阻止我追求理想的脚步,因为我怯懦过一回,让我最在乎的人受到了伤害。”
“所以,再有什么你也不会在乎了。”
“对,是这样的……”
“这就是我景仰你的原因啊,连草犊子穆宏田对你都赞不绝口,是你改变了他的生活……对了,有兴趣谈谈他吗?当年你好像是通过他招募的人手?”
“对,招募了有十七八个人,有当过兵的,有做过生意折本的,也有服刑出来的,什么人都有,他们都和我一样,都是被社会抛弃、被生活愚弄的人,我只是指给他们一条改变生活的路子而已……这样也算犯罪?”
“这个……李先生,严格地讲我也是属于被生活愚弄的人,和你一样,但有没有罪不是我说了算,法律不是我的意志……不过我个人认为,你是无罪的。他们盗窃,你没参与啊。”
“对,我确实没参与,我就制药了。”
“一年能产多少?”
“几吨吧,设备不行,工艺有点落后……”
这个啼笑皆非的谈话在继续着,有位技侦不经意回头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队长邵万戈和省厅两位来人已经站在门口了。看到被发现了,邵万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没有惊动满屋的技侦和预审员,悄悄地退出去了。他看着莫名其妙夜半来访的许平秋,许平秋笑着道:“没事,你别紧张,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这个悬案浮出水面的全过程,这个案子困扰了我两年多。”
“明后天就有结果了,我把整个案卷给您一份。这都不用预审了,他把自己的故事全部讲了一遍。”邵万戈笑着道。
“不用了,把这个对话音频留给我一份就行了。”许平秋道,边走边看着不解的邵万戈,他笑着解释道,“我们是读案卷,而有人已经读懂嫌疑人了,马师傅还是有一套啊,把顽铁锻成纯钢了。对了,他们人呢?”
“安排在公安招待所,明天市局要给他们开庆功会,应该都睡下了。”邵万戈道。
“好,我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别送了,万戈,你们今晚有得忙活了。”许平秋辞别着,上了他的车。
夜色里,邵万戈看着许处上车的身影,忍不住又有一番感慨了。没有尽头的案子,没有结束的职责,直到有一天,再坚强的肩膀也会被责任压垮。
他踱步回到楼里,又一次听到隐约的对话时,他停下了脚步,惋惜当初许处为什么不把这个好苗子留在重案队。谁也没想到,那个连装备都没有的乡警队伍能抓到偷牛案的一号嫌疑人,而且刨出了隐藏十年的传销头目,此案之后,他相信刑事侦查领域又将出现一位风云人物了。
手机声响,一看是余罪的短信,他翻查手机,屏幕显示出了一行字:
邵队长,答应给我解决的七头牛的事,不准赖账啊!
邵万戈一怔,又想起了这个驱使余罪往前破案的赌约。他刚刚泛起的怜才心境一下子全给破坏了,愤愤地收起手机骂了句。
——这家伙心里根本没有荣誉感,就想着差旅报销、奖金,以及那几头没人赔的失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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