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时,天蒙蒙亮的时候,余罪又从所长办出来了,说了一夜马上就放,到现在还没有放秦副局长,出门还是那句:“秦局,你歇会儿啊,那张卡你要答应给我,我马上就放您。”
秦建功欲哭无泪,手托着腮点瞌睡,嗯嗯应着,也开始装糊涂耍赖了。估计已经明白了,可晚了。
到这个份上就差不多了,乔三旺肯定脱不了身了,而平国栋的事就现在也累得够他喝一壶了。余罪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到了关押关泽岳的隔间,敲敲门。孙天鸣守了一夜,就怕这样重要的嫌疑人出事,余罪手指勾着叫他出来,小声问着:“这位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问了一夜,屁都没问出来。”孙天鸣哈欠连天道。
两人耳语几句,进了房间。背铐着的乔三旺蹲着,一夜没睡,两眼血红,仇视地瞪了余罪一眼。余罪打量着,这家伙光头锃亮、面色红润、鹰鼻雕眼、满脸横肉,长得颇有几分悍匪气质,虽然五十开外了,那威风依然不减。
“不准备说点什么啊?”余罪问。
“不就打个麻将嘛,有什么说的。”乔三旺不屑道。
“橙色年华都被端了,光毒品几公斤,你真坐得住啊?”余罪问着。
“我在打麻将我又不知道。”乔三旺道。
“你是法人代表啊,蠢货。”余罪提醒着。
“该我负的责任,我也没推啊。抓不着人家贩毒的,抓我算什么本事,要杀要剐来呗。”乔三旺看样子是横下一条心,不准备说话了。
“留着横劲到监狱里玩吧啊,你想说我都懒得听了,给他放放……老乔,慢慢听啊,听完就该进看守所了,养老地点有了。恭喜你啊。”余罪把一夜的收获剪辑扔给了孙天鸣,孙天鸣插进手机了。
关泽岳的乱扯,秦建功的乱咬,还有重案队的收获,听着听着,乔三旺紧张了,豆大的汗滴开始从额头上,一粒一粒沁出来了。
余罪转身慢悠悠地走了,出门时他听到乔三旺开始交代了,开始承担责任了,一句话:“是我干的,经营的人是我,没别的股东,他胡说……真没其他股东。”
虽然交代的肯定是假话,不过相比之下,余罪倒更欣赏这个敢担着责任的涉黑分子。
余罪下了楼,在甬道里踱步了几圈,敲响了一间拉着窗帘的房间。袁亮开的门,两人在县里搭过伴,彼此说话只需要一个眼神。袁亮示意着他进来,然后余罪看到了枯坐在办公桌前、脸上满脸憔悴的平局长,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一样,那两眼愁得,就差愁得满头白发了。
看到了余罪,他紧张地站起来了。一夜没有放人,而且秘密关押,打着手铐,作为行内人,他应该已经觉察到了很多东西。可对于此时余罪的到来却让他有点意外,他嘴唇翕合着,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一瞬间,余罪一肚子火气和仇恨,没来由都变成了怜悯。这当黑警察,也真不容易啊。
他注意到平局长两爿白涩的嘴唇,已经干得起泡了,默然地倒了杯水,慢慢地,放到了桌子上。本来准备了一肚子扬眉吐气的话、一大堆对平国栋不利的证据,居然一个字也迸不出来了……
又是何苦
对于领导,余罪从来没有过什么好感,下面拼命,上面邀功,下面尽职,上面升职,大部分时候都是这种格局。他按捺着一闪而过的怜悯,有点无语地看了平国栋一眼,坐下来了。
平国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呆呆地站着,表情如遭雷击。那是一种综合了难受和难堪的表情,很难名状,不过余罪看出来了,他不是期待谁的怜悯,而是知道末日将至。
“坐下吧。”余罪轻声道,把水杯往他面前移了移。
“你没有资格审我。”平国栋轻声道,在保持着最后的一点尊严。
“我根本就没想审你,秦建功、栗小堂,还有你的外甥,给了一大堆证据,还有你的小姨子申颖颖,现在正在重案二队接受审查,很快就会有更多的证据出现。你的事太明了,都不用审。”余罪不屑道,在这场角逐中,平国栋已经输得一塌糊涂。
他是个明白人。
余罪看着平国栋慢慢变得正常的脸色,他如是想。坦白讲平局长很有官派,浓眉大眼,国字大脸,厚唇悬胆鼻,别说包养小姨子,就算不包养估计也能倾倒不少女人。而且看他很快恢复了正常,余罪对他的评价又高了一个层次,比那个又蠢又贪又耍赖的秦副局长要强过不知道多少倍。
没说话,余罪把准备好的录音拿出来了,准备震慑一下,准备观摩一下对手万念俱灰的德性,他放开了。
“他有五套房产。
“他和乔三旺是把兄弟,我听说,乔三旺有事都是他保着。
“你别一直找我,查他小姨子开什么车、住什么房、每月消费多少,一下就查着了。
“能查,他小姨子叫申颖颖,就在橙色年华,经营顶层VIP那两层,专门给各级领导提供服务的。”
……
“嗒!”声音被关了,余罪抬抬眼皮,看到平国栋很轻柔地摁了关闭。和料想中的气急败坏、万灰俱灰差得很远啊,好像根本没有刺激到他。
余罪稍有意外地问:“你准备好抵赖了吗?很难的啊。”
“为什么要抵赖?”平国栋给了余罪更意外的一句。
“那你准备交代?”余罪问。
“为什么要交代?有必要交代吗?或者,有必要向你交代吗?”平国栋不屑道,表情正常了,而精神反倒显得不正常了。
接触过很多各色的嫌疑人,但同时具有警察和嫌疑人双重身份的,余罪可是头一回见,这种表情和语言中浓浓的复杂让他一时间揣不准了。
他很失望?!对,很失望,被抓到这儿的,都是他的下级。
不仅仅是失望,余罪看出来了,这种镇定是从失望到绝望之后,在勉力保持着的一个表象,在这个时候应该是……已经绝望到无所畏惧了吧?
一念至此,余罪出声道:“六点三十分,省厅纪检来接手。你的问题比想象中大,你小姨子交代的东西更多。”
最后一击,宣布了平国栋分局长生涯的结束。这个消息是许平秋给的,种种迹象已经表明,这位平局长是长期为橙色年华非法经营提供保护的幕后。
奇了,这家伙反而没有动静了。余罪又问着:“平局,大部分证据都对你不利。我呢,劝你想开点,纪检和检察上那些人,手腕不比我们刑警差。”
“呵呵……你觉得我会害怕么?”平国栋意外地笑了笑,此时方才反应过来了,端着水杯,慢慢地呷着,抬着眼皮,睥睨地看着余罪,仿佛他仍然是高高在上的平局长一般。
“哦,能这样,我倒是有点佩服你了。不过我有点奇怪啊,你一直针对我,有意思么?就为贾原青的事?”余罪问道。
“在那件事上,贾原青是无辜的。你不必用胜利者的眼光看我,我们在某些方面是一样的,最起码都喜欢做见不得光的事。”平国栋不屑道。
“还是有差别的,最起码我问心无愧。”余罪道。
“我也做过很多明知有错,却问心无愧的事。”平国栋眼神空洞,慢慢道,“可权力本身就是一种腐败,绝对的权力只会生出绝对的腐败。等你走到我这个位置就懂了,明知有错的事会累积到你自己不堪重负,慢慢地忘记问心无愧是什么感觉……在这方面,你做得比我更出色。”
“大量的证据表明,你是黑警察,拿我和你相提并论?”余罪哭笑不得了。
“证据,很重要吗?对于警察而言,不管是找到证据还是制造证据,都很容易。比如,贾原青袭警那个无懈可击的现场。”平国栋道。
“咝。”余罪一撇嘴,牙齿咬着上下唇,反倒被将住了。
“你心虚了。”平国栋微笑着,找到了最后一个反击的武器。他的笑仿佛是一种挑衅,他的自信仿佛根本没有受到打击,他笑着对余罪说:“我已经准备接受我犯下的罪行,你呢?”
“你是无路可走,而我进退自如,你就算不接受,又能怎么样?”余罪撇着嘴,很贱地刺激着对方。现在才感觉到作为对手的兴趣了,要是个摇尾乞怜你恨不得踹他两脚的货色,余罪估计会觉得很无趣的。
而这位明显不是,余罪有点纳闷。这一大堆证据仿佛还没有震慑到他似的,还这么嘚瑟,他挖苦着:“平局,你现在应该很后悔选了我这么个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对手,有点冤啊?”
“就你?配吗?”平国栋不屑道。
“哦,是有点不配。”余罪坦然接受了。自己确实不配,不过他反问道,“平局在这儿等着有人跟你说吧,你似乎也不配啊?”
平国栋眉色一凛,牙齿紧咬着,瞪着余罪,瞳孔里映着腕上锃亮的手铐。余罪冷笑着,就那么冷笑着,在看到他插翅难逃时,总有着一股子快意袭来。
“呵呵……对,我们都不配。”平国栋突然笑了,神经质似的笑了,笑着看看表……表没啦,身上的东西早被搜走了,他问,“几点了?”
“差七分钟,六点三十。”余罪看看手机,报了时,笑着道,“您放心,省厅纪检上来人,会很准时的。”
“天快亮了啊。”平国栋颓然道。唉声叹气中,眼光竟是无限的留恋。半晌无语,余罪顺着他的眼光看时,却落在这个办公室一身挂着的警服和警帽上,清冷的光线从窗户缝隙悄悄钻进来,藏青的警服、闪光的警徽,被渲染成一种肃穆的颜色。
无可名状,却同时意会。余罪扭过头看平国栋,平国栋在这一时间,也看向了他,两个人虽然已身处不同境地,却是同样的复杂。
这时候,余罪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起身,摘下了警帽,默然地放到他面前。平国栋轻轻地,仿佛生怕触电似的,伸出手,想去抚一抚那藏青色的警帽,那锃亮的,一直戴在额头却被忽视了很久的警徽。他的手保养得很好,宽大、健硕、红润,伸展了好久,却不敢再去抚摸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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