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凌亲自送我回宜芙馆方才回水绿南薰殿处理政务。
小坐片刻,估摸着端妃走得虽慢也该经过宜芙馆前镜桥了,遂带了槿汐慢慢走出去。果见端妃坐在肩舆上慢慢行来。
依礼站于一旁等肩舆过去。端妃见我,唤一声“停”,搭着宫女的肩下轿道:“很巧。不如婕妤陪本宫走走。”
依言应允。一路桐荫委地,凤尾森森,渐行渐远,四周寂静只闻鸟鸣啾啾。贴身侍女远远跟随,我半扶着端妃手臂,轻声道:“多谢娘娘今日为嫔妾解围。只是……”
她只是前行,片刻道:“你无须谢本宫,本宫要帮你自有本宫的道理。”
我疑惑看她,“娘娘信嫔妾是清白的?”
她的笑容淡薄如浮云,温文道:“我见你独自从桐花台方向而来经过我宫门口,细算时辰就晓得不会是你。”
我道:“那日匆忙竟未瞧见娘娘向娘娘请安,真是失礼,望娘娘恕罪。”
“无妨。本宫只是听见歌声动人,才在宫门外小驻片刻仔细聆听。”她嘘叹,复而浅笑:“安美人的歌声真年轻,叫本宫觉得这时间竟流逝得这样快。”
我笑道:“娘娘正当盛年美貌如花,怎也感叹时光呢。”
她微笑:“哪里还美貌呢?”说着目光牢牢锁在我面庞上。
我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轻唤:“端妃娘娘。”
她定定神,方温柔道:“婕妤才是真正美貌,难怪皇上那么喜欢你。”
我谦道:“娘娘取笑了。”
她扶着一竿修竹歇在湖边美人靠上,“那日见婕妤神色匆匆,却有忧愁之色,不知道何故?”我略一迟疑她已道:“婕妤不愿说也不要紧。本宫虽然平时不太与人来往,但宫中之事也略有耳闻,并非一无所知。”
我无心把玩着裙上打着同心结的丝绦,遥望湖光山色,半湖的莲花早已是绿肥红瘦,有凋残之意。我只是默默不语。
端妃眼睛里是一片了然的云淡风清,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髻挽起,步摇在鬓角上亦是生冷的祖母绿颜色,淡薄光晕,“婕妤何须如此伤感。本宫本是避世之人,有些话原本不需本宫来说。只是婕妤应该明白,古来男子之情,不过是‘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2)而已,何况是一国之君呢?婕妤若难过,只是为难了自己。”
未免心底不服,问:“难道没有专一只爱一人的皇帝?”
端妃一口气说了许多,气喘吁吁,脸上依然撑着笑容:“先帝钟爱舒贵妃到如斯地步,还不是有太后和诸位太妃,又有这许多子女。君心无定更胜寻常男子,你要看得开才好。否则只会身受其苦。”
我道:“是。娘娘之言句句在理。嫔妾明白。”
端妃道:“在理不在理是其次,婕妤明白才好。”
端妃良久不再说话,专心看湖中大小红鲤优游。我亦折一枝青翠杨柳在手把玩,拂了长长的柳枝挑拨水中若游丝样的侬侬水草,纠缠成趣。端妃留神看着小鲤鱼尾随大鲤鱼身后游行,不觉语气有怜惜之意,静静道:“温仪帝姬很是可爱,可惜却是命途多舛。”
我听她说的奇怪,少不得微笑道:“端妃娘娘何出此言?帝姬虽然体弱,但也是金枝玉叶,有神佛护佑。”
端妃略显怅然,骤然微露厌弃神色:“满天神佛只晓得享受香火,何来有空管一管世人疾苦。何况若是小鬼为难,只怕神佛也保不住你。”
我暗自咋舌,不想端妃看似柔弱,性子却如此刚硬,不由对她渐生好感。
她继续说:“曹琴默这个孩子本是生不下来的,她怀的不是时候。生产时又是早产,胎位不正,几乎陪上了一条性命。所以皇上对这孩子格外怜爱。”她叹气,“这宫里的孩子看似尊贵,其实三灾八难的比外头的孩子多多了。”
我知道端妃多年无子,于子嗣问题上特别敏感,劝慰道:“娘娘宅心仁厚,平日也该多多保养,玉体康健才能早日为皇上诞下皇子与帝姬。”
端妃苦涩一笑:“承婕妤吉言。只是本宫恐怕没有这个福气了。”
我听得说得伤感,不觉大异,道:“娘娘正当盛年,何苦说这样不吉的话。”
她仰首望天,幽幽道:“如得此愿,月宾情愿折寿十年。”说罢转首凄楚,容色在明亮日光下单薄如一张白纸,“恐怕本宫就算折寿半生,亦不能得偿所愿了。”
或许她身有暗疾不适宜怀孕,不免暗自为她惋惜。
她再不说下去,向我道:“此事是针对婕妤而来,婕妤善自保重。本宫可以护你一时却不能事事如此。”
我道:“是。谢娘娘费心周全,嫔妾有空自当过来拜访娘娘。”
她摇头,许是身体不适,声音愈加微弱,“不必。病中残躯不便见人。何况……”她婉转看我一眼,轻轻道:“本宫与婕妤不见面只会多有裨益。”
我虽不解,然而深觉端妃为人处事别有深意,亦出其不意。遂颔首道:“是。”
说话间端妃喘气越来越急促,身边的宫女忙上前摸出个瓷瓶来喂她吞下两粒墨黑药丸,陪笑向我道:“回禀婕妤小主,娘娘服药的时辰快到了。”
我半屈膝道:“那嫔妾就不打扰了。恭送娘娘。”
她勉强微笑点头,挣扎着扶了小宫女的手上了肩舆一路而去了。
注释:
(1)、尾生抱柱:尾生是讲求信义的典范,“尾生与女子期于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史记-苏秦列传》
(2)、出自《子夜歌》。全文如下: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形容男子负心薄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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