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了一路,突然遇着个土坑,车身颠簸,骏马长嘶,睡得好好的苏妙骤然惊醒,一双狐眸雾气腾腾地睁开往上瞧。
心里咯噔一声,沈知落强自镇定地稳住神色,双目平视前方的车帘。
“我怎么在这儿?”她轻轻挣开他的手,爬到旁边的位置坐下,困惑不已。
怀里空落,没由来地有些凉意,沈知落伸手抚了抚衣摆上的褶子,低声道:“苏小姐喝醉了,方才非要与在下一起回府,便上了车。”
苏妙错愕,皱着眉努力回想,脑海里怎么也找不到这个片段了。
看来酒还是不能喝太多。
“停车吧。”她掀开帘子看了看外头,“醉酒的人话哪里能当真,沈大人到底是心太软,如今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哪儿还能任人胡闹。”
“苏小姐打算去哪里?”沈知落面无表情地道,“外头已经是城西宅子堆,在这里下车,走回去少说也要半个时辰。”
“无妨。”苏妙摆手,打着呵欠困倦地道,“我身上揣着银子,随便去找个客栈住下便是。”
“……”马车没停,沈知落扯了她手里的帘子甩开,一声不吭地收回手,继续摩挲罗盘。
苏妙挑眉,好笑地问:“这是怎么个意思?沈大人不是向来不待见我,难不成还非要请我回府上去做客?”
“你的房间没动。”他垂眸道,“床单被褥都还在,比外头干净,也不用花银子。”
“是这么个理,但您也得看合适不合适啊。”苏妙舔唇,笑得三分媚气七分疏离,“您不会喝酒,也陪不了我寻乐,再加上我又是个来去随意的,领了休书还去府上叨扰,少不得要有人说我死皮赖脸。”
“你还怕人说?”他斜睨过来,眼尾颇有怒意。
心里莫名有点发憷,苏妙看他两眼,不说话了。沈知落这个人天生的好皮相,平时瞧着觉得漂亮俊俏,可一旦生气,眼神也当真是吓人,她揉着有些昏沉的脑袋,背过身去靠在车壁上,心想总归也走到这儿了,去睡一晚就睡一晚好了,明儿再回去也不迟。
结果第二天醒来,她刚睁开眼,就看见了守在床边的木鱼。
“小姐。”木鱼很是茫然地问,“您怎么回来这里了?”
苏妙也很茫然:“你怎么过来了?”
“姑爷……不,是沈大人让奴婢过来伺候。”木鱼还有点没回过神,语调都飘飘忽忽的。
她跟着小姐一起过门,鲜少与沈大人说话,毕竟这位大人原本话就不多,连小姐他都爱答不理。可是昨儿晚上,她还在栖凤楼候着呢,这位大人突然就过来了。
木鱼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结果沈知落亲自站在她面前,只说了一句:“随我回去伺候你家小姐。”
要不是掐着自个儿大腿,能清晰感觉到疼痛,木鱼真要以为自己在做梦。
眼下看着小姐,木鱼发现了,觉得自己在做梦的不止她一个,面前这位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出去看看吧?”匆忙洗漱一番,苏妙拉着她出门。
她这房间跟沈知落的书房是在同一个小院里,两人一出门,就看见沈知落在庭院里坐着,曳地的袍子星辰熠熠,背影萧如秋木。
听见动静,他回眸看过来,淡声问:“早膳想吃什么?”
一口气没缓上来,苏妙呛咳不已。
认识这么久了,她从来没从沈知落嘴里听见过这种话,这好比神仙当着她的面跳下九霄,又好比一块冰冷的铁突然化成了火热的铁水,怎么听怎么惊悚。
左右看看,确定他问的是自己,苏妙迟疑地答:“珍珠翡翠包?”
沈知落点头,招来奴仆吩咐两声。
“其实不必麻烦。”她尴尬地笑了笑,“我们这便要走的,打扰一宿,多谢了。”
捏手行礼,转身就想跑。
面前影子一闪,沈知落拦住了她的去路。苏妙抬头,想看他要说什么,结果这人只板着一张脸充当一块拦路石,一个字也不吐,就这么回视着她。
她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他也往右,来回两趟,苏妙沉了脸:“沈大人这是何意?”
“厨房已经在做了。”他道,“去屋子里换身衣裳,待会儿就能吃。”
苏妙穿的还是昨日的衣裙,衣襟上还有些酒气。她低头嗅了嗅,没好气地道:“不劳大人费心,还请让路。”
沈知落又不说话了,浑身上下都透着拒绝。
苏妙:“……”
她昨儿去小嫂子那儿其实也是被人怂恿,几个人正喝酒呢,温故知说沈大人去小苑了,问三爷要不要去看看。她那表哥心情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闻言就让她过去一趟,他没兴趣。
苏妙其实想说她也没兴趣,但李景允飞快地拿了一张房契拍在她面前,懒洋洋地道:“去就送你。”
对于现在四处浪荡漂泊的苏妙来说,房契无疑是最有吸引力的,毕竟她那点嫁妆要是置办宅院,可就过不了日子了,难得表哥大方,她便多喝了几杯,乘醉去搅合。
谁知道竟会被这人给扣回来,原先留也不留的,现在竟会拦着她不让走了。
心口莫名有点疼,苏妙红了眼低笑,捏着袖口擦了把脸。
沈知落看着她那眼圈,眉尖一蹙。
“你先前不是说想要炼青坊的宝剑?”他低声道,“回房去看。”
微微一顿,苏妙撇嘴:“你先前还说女儿家舞刀弄剑很难看,不如琴棋书画文雅。”
废话,她耍刀枪就跟秦生那几个武夫切磋,虽说是切磋,可在练兵场那边一打就俩时辰,搁谁会觉得好看?沈知落抿唇,懒得同她多说,将她肩膀扭转,往房里一推。
方才匆忙没注意,眼下抬头,苏妙当真看见了挂在她床边的镶宝勾玉长剑,这把是花剑,适合女儿家用,不重,也漂亮,她向来最喜欢漂亮东西,当即就拿下来抱在怀里看。
沈知落站在门外,朝旁边低着头的木鱼轻声问:“你家里可还有亲人?”
木鱼惊了惊,看一眼屋子里的小姐,犹豫地答:“还有个弟弟。”
点了点头,他道:“若有什么需要帮衬的,给星奴说一声便是。”
木鱼:“……?”
京华皆知,大司命不喜与人亲近,更是不讲人情,可现在是怎么的,不但主动与她说话,还要主动送她个人情?
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位主子,木鱼跪下行了个礼,然后慢慢地反应过来了。
他这是不想让小姐再走。
可是,为什么呢?难不成如今的小姐,对他而言还有别的利用价值?木鱼很纳闷,也不敢往好处想,毕竟她是一直在苏妙身边的,大司命有多薄情,她都看在眼里,哪会有人突然心上生血肉,懂得心疼人了呢?
苏妙看完了剑,总算不吵着要走了,坐下来心平气和地用过了早膳,才问了沈知落一句:“能让木鱼去给我表哥回个话么,也免得他担心。”
她房契还没收呢。
“好。”沈知落点头,让人把木鱼送了出去,然后便将门一锁,与她一起坐在书房里。
“您这是禁足?”苏妙挑眉,“不嫌我烦了?”
抬步坐去书案之后,沈知落“嗯”了一声。
“那可不巧,我不想坐在您跟前可怎么办?”她歪着脑袋冲他笑,“一看见您,我就想起每晚喝的黑乎乎的药汁,又苦又闷的,有些反胃。”
身子微僵,沈知落抽了书来挡住脸,沉声道:“不管是谁嫁进来,都会喝那东西。”
他这一门到他是终结,命定无子,有子也夭,与其到时候痛苦,不如直接不要。
苏妙不信这个,他同她解释也只不过是徒增气恼。
面前这人听着他的话,嗤笑一声并未当真,只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他坐。
沈知落也不急,将书拿下来些,安静地看着。屋子里突然多个人,放以前他会看不进去,可现在反倒是觉得心安了,一连半月都没处置好的事务,一个时辰里也都清了个干净。
苏妙望着花窗,神色复杂地想,表哥听见她又回沈府了的消息,会不会气得不给房契了?
窗外的秋风刮得生寒,梧桐落地,再热闹的院子也有两分凄意。
李景允望着那落叶,安静地把木鱼的话听完。
然后重重地“呸”了一口。
“什么走不了,被拦着,她若是真想鱼死网破,沈知落还能与她同归于尽了去?”翻了个白眼,他冷笑,“房契别拿了,我给她改成一块地契,就选那坟山上头的,等她哪天被害死了才用得上。”
木鱼硬着头皮小声嘀咕:“小姐也不能为这点事寻死啊,况且奴婢瞧着,沈大人态度挺好。”
大魏能有几个懂事人?就沈知落那样的,还态度好呢,压根不知道心疼人的。李景允眯眼,分外不平。
木鱼站在下头,有些不知所措,旁边的温故知笑着将房契抽来给她,低声安抚:“别害怕,这位爷闹脾气呢,表妹有的东西表哥没有,想想都可怜,你别在意,回去复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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