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情话(1 / 2)

在s市这样一个东方不夜城,想要观星,不出城是不行的,蛇山天文台在小资人士心中颇有地位,就是因为这里是s市周边最佳观星点之一,车开到停车场,走过几百步,绕过天文台主建筑,迎面就是一片空旷的斜坡,刘瑕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把手电app关掉,她的视线一时还没适应黑暗,只看到沈钦模糊的影子闪过,他在她身边找了个位置,没有近到并肩,但比她预料得要近不少,看来,黑暗确实让他很放松。

仅仅只是半小时车程,现代文明的痕迹便近于消失,眼前是一片低缓坡地,坡地上空疏云淡月,几枚残星点缀其中,银河的痕迹若隐若现,刘瑕托腮欣赏一会,也大为心旷神怡,她侧头去看沈钦——沈钦的坐姿依然有些拘谨,他环着膝盖坐在那里(典型的防御姿势),仰头露出清瘦的下巴,鸭舌帽掉在草地上,头发在脑后到处乱翘,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

他时不时看看刘瑕,几次欲言又止,刘瑕把这看作是好的兆头:沈钦依然怯于表达,不错,但至少他已经把开口作为第一选择,而不是本能地要躲到文字的屏障后。

“想不想继续我们之前被打断的话题?”在沈钦第n次尝试失败后,她干脆直接打破沉默,“——总不能让你恨景云太久,被你这种人恨,真的很危险的。”

她话里的笑意似乎感染了沈钦,他发出一声低音,像是一个含蓄的笑——刘瑕忽然想到,除开那些表情和颜文字不算,她还从未听过沈钦真正的笑声,“不需要我去恨,他的人生已经很凄惨了。”沈钦说,是他自己的声音,不过他抱着膝盖的双手紧了紧,浑身都上了劲,像是要抵御她即将到来的批评。——沈钦有时候实在就只缺一对能动的毛耳朵。

“别这样,我只是在做你的情书调查问卷啊,”刘瑕说,她忍住笑,放软声音——如果有旁观者的话,也许会说她是在撒娇,不过,话说回来,别人怎么看,她照例并不在乎。“最后一题:如果你有什么意见和建议,请在此提出,我现在就在提出啊。”

沈钦嘤了一声,似乎在表示认可,但他还是举起手遮住脸——又把脸挪出一瞬,一只手抓住手机,*下,下手轻点啊……*

刘瑕对手机屏幕莞尔起来,她猜想,屏幕光一定是映亮了她的笑容,因为沈钦的肢体语言虽然依旧紧张,但他已经不再无知觉地轻轻颤抖。

“这就是我想和你探讨的问题,”她说,注意让自己不要露出太重的咨询腔,“你写不好情书,你紧张时用手机说话,其实代表的都是一点——除了工作谈话以外,你很少进行真正的自我表达。”

沈钦动弹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抗辩,刘瑕等了他一会——但终究,和之前的几次一样,沈钦欲言又止,在不动用手机的情况下,他的抗辩到了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

“当然,这并不是说你完全不懂得和人交谈,你会对我道谢,你会告诉我你以前在mit的工作……我们面对面交谈时,你会保守一些,但一旦开始降维——一旦你回到文字背后,该怎么形容……嗯,我会旬呱噪’这个词。”刘瑕说,她的声音里出现一点笑意,沈钦的眼睛又从手边上露出一点,投来控诉的眼神,仿佛是抓住了她欺负小动物的现行。“你爱好点评他人的经历,爱好对我问东问西,你很有交流的*——但这交流,是很单向的,你对信息如饥似渴,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但对于自己有关的一切,你总是守口如瓶。”

在星月的淡光中,她只可以模糊地看见沈钦的轮廓,他的手渐渐地放了下来,下巴搁在膝盖上,肩线放松,是个聆听的姿势:看起来,他已经开始入神了,这是个不错的反应:对于自己的剖析,沈钦并没有受到威胁的不安感。

“对于你自己来说,你不喜欢说话,为什么,因为你感到文字是一种更好的交流方法,很多geek、otaku都有类似的症状,他们觉得在文字背后会更放松,更安全……这样的心理习惯,有很多成因,也有习惯的力量——当一个人习惯了文字以后,他会对语言交流更加紧张,就像是人鱼无法上岸一样,在文字的海洋里沉浮过久,他们已经不会走路了。”刘瑕开始缓慢地往前迈进,但速度不快,“但这些otaku是否就断绝了私人交流了呢?并非如此,在网络上有太多地方,人们和陌生人交流自己的感情故事,分享自己的弱点和恐惧——而……钦钦你嘛,我有个猜测,不论是在网络还是现实里,你都从来没有和人提过你的私事,你的保密,是从上而下,从里到外,极为封闭的,这种保护网,并不存在死角。”

为了营造更亲密的氛围,她叫了他‘钦钦’,但沈钦并没有特殊的表示——没有窃喜地‘哎呀,干嘛叫人家钦钦啦’,没有这种浮夸的伪饰,他似乎已经在刘瑕的细语声中沉进了内心深处,坐在草地上的样子,真真正正像一尊雕塑。

“为什么会如此封闭呢?对此,我有个猜测。”刘瑕说——事实上,她对沈钦的过去,远非一个猜测:她猜沈钦在过去并不是没有亲近的人,但那个人恐怕更接近于师长之类的角色,他对于她的好意,总会报以感谢,这是一种他较为熟悉的交流模式,他做起来很在行——但这个人不是朋友,因为沈钦并不善于讨论自己的感受,抛开情书不提,她能感觉到,在两人开来看星星的一路上,沈钦都想对她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愿参与这个案件,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像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写情书一样,对于这种更私人化的交流,沈钦的体验也许接近于零,刘瑕认为他很有可能没有一个朋友。

一个人要有着怎样的过去,才会在接近三十岁的年纪,依然对最基本的情感交流毫无体验?他从没有坐下来和朋友们讨论昨晚的电视,上周约会的女孩,从未有一场篮球赛,是什么造就了他的性格,他的选择?在他过去的数千个日子里,他是否总是独来独往,他的世界里,除了黑与白之外,是否从来不曾有过别的颜色?这种极致的孤独,光是想象就已沉得可怕,就像是无形的浓雾在草地上蔓延,甚至连刘瑕都能感受到它的重量。

在他的外表加持下,沈钦的宅,也许丝毫也不让人讨厌,但在她眼里,这种宅就像盆景,所有的可爱,其实都只是伤口的体现。

但她没有把这些猜测说出口,而是挑了一个最安全,最浅近的理由,“老先生曾对我说过,你从小就不是很擅长交朋友……这不奇怪,你是个智力超常的小孩,对于大部分同龄人来说,你的思维跑得有点太快。也许你还有一点点阿斯伯格综合征……我想,对幼年的你来说,表达自我,是一种很痛苦、很烦躁的体验,你一直在努力,但总是收效不彰,别人根本就理解不了你的话,他们或者不懂,或者更差劲,对你的话回以嘲笑和侮辱,每一次表达自我,都是一条往冲突的连线。久而久之,在你心里,这就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表达自我等于痛苦。”

“幼年时期对人格形成有多重要?再重要也不过的重要,”刘瑕说,“为什么你平时和我说话不困难,但到了写情书时,满腔的话语根本就说不出来,因为和我对话时,你在索取信息,撰写书信时,你却在意图表达最*的自我,这是在和你的潜意识抗争,和你的本能抗争——困难是必然的,但我们并不是没有办法克服它。”

沈钦动弹了一下,他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声响,似乎是表达疑问,刘瑕把这记为一次成功——他对于她的分析,并未提出反对,所以她的猜测应该没错,沈钦的所有心理问题当然都能在幼年找到肇因,而沈铄所说的‘喜怒无常,几乎没有朋友’,确实是沈钦童年的痛苦来源之一。

这是很有价值的回馈,证明了沈钦其实并非孤独症患者,他不是天生就不喜欢交流,从未有这方面的需求……他是渴望交流的,就像是他对她的话痨打扰一样,他一直渴望能和谁建立关系,只是这种呼唤在他的一生中也许从未获得回应,这颗孤独星球广播的无线信号在宇宙中散播,却没有一枚星球敏锐到做出回应。

“你觉得这听起来很难吗?”她自问自答,“那你就是小看了心理科学的威力了——其实,你并不缺乏克服这种心结的勇气,否则的话,你不会说出你对我的好感,你只是不知道困扰你的是什么,想想看,你不能表达自我,其实只是因为在你的认知中,每当你开始分享,听众总是给予负面反应,嘲笑你、无视你、讥讽你、伤害你,即使不表现出来,也会在心里,在背地里……但,你现在是在和我说话啊。”

她说,“就算你表现得不好,你觉得,我会嘲笑你吗?”

草地上重回寂静,不知哪里传来鸟鸣,刘瑕伸直双腿,端详着月色,心不在焉地想起了她的历任导师,他们会不会为此气得七窍生烟?在和沈钦的关系中,她已经触犯了那么多清规戒律,如今这又是另外一条:强调‘刘瑕’这个个体的特殊性,这无疑会助长沈钦的依赖,绝非咨询的正统做法。

一个正规咨询师说不定会因此自责到夜不能寐——还好,对此,她一向都不在乎。

“……不仅仅……”

当沈钦开始说话时,她险些错过,还好,也许觉得声音太小,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在网络上谈论私事,不仅仅是因为幼年养成的习惯。”

“为什么?”刘瑕配合地问,交过谈话的棒子。

“太危险……”沈钦的语调有些游移不定,时高时低,有些不自然的停顿——这不像是偶尔迸发的思绪,无准备地说出来,也不像是那些无关紧要的日常对白,他还可以保持一定程度的从容,现在的他,就像是蹒跚学步的婴儿,却勇敢地扑向了长篇独白。“对……对大众来说……不对,大众知不道——”

他停顿了一下,轻轻地说了声‘*’,手伸进口袋里,显然是去够手机,刘瑕没有做声:对于第一次自我表达来说,也许文字的确是不错的掩体。

沈钦点亮了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端飞舞,被调得很低的击键声就像是机关枪在轻快地响,但在片刻之后,他的动作顿住了——黑暗遮掩了他的挣扎,也许他的视线正在手机和刘瑕之间来回,也许他的双眼正上演着一场和自己的战役,过去的伤痛阴魂不散,重新向他俯下身来——

“事实上,大众从不知道,网络的危险程度,其实不下于阿富汗与伊拉克这样的战乱国度,”他重新开始得很突兀,屏幕的白光映亮他的下半张脸,照射出他严肃的表情,沈钦在照本宣科地朗读着他打出来的演讲稿,语气僵硬而高亢,说实话,对于不知就里的人来说,这一幕也许是很逗笑的,“从某种程度来说,美国公民和伊拉克公民面临的是同样危险的生活,只是危险的种类各有不同——”

他又顿了一下,不觉把心里话说出口,“*,不该用美国的……这和资料统计数据不符……”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刘瑕说,以防沈钦因为连续的尝试失败而开始沮丧,“伊拉克没有互联网,但有战乱、炸弹,威胁公民的人身安全,美国的政局稳定,但高度互联网化——当然,在这里美国只是发达国家的代表,具体到公民的危险指数,由于他们有持枪权,所以他们的人身和网络人权同样都受到威胁,换英国做例子会好一些。——你表达得很清楚,我跟得上,不过你看过具体数据吗?有过量化评估,你确定伊拉克公民的危险指数可以和美国公民等同?”

她的鼓励和引导奏效了,沈钦握着手机的手垂了下来,技术问题,总是技术宅的安全领域。

“我看过国土安全局的内部报告,”他的语气甚至隐隐有些得意,“如果你仅仅只是评估人权受损的情况,那的确,做美国人也没什么好的,他们的人权无时无刻都处在危险之中,棱镜计划只是冰山一角——我该怎么说……我就这么说吧,棱镜计划揭示了政府能对个人做到什么程度,这一点让很多人心存忌惮,但可怕的是,所有人……我想这世上99.9%的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不一样,在现实世界里,最强大的总是政府,ok,老大哥在看着我们,sowhat?没有互联网的年代,也有无孔不入的cia、kgb……但,在网络世界里,政府并不是最强大的存在,那是一块……”

他又陷入了苦思,“一块……一块…………一块蛮荒之地!”

沈钦明显因为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形容词而兴奋起来,他打了个响指,快乐得不亚于刚向刘瑕炫耀完他的技术,他的肩膀放松了,语调也逐渐变快——刘瑕捺下微笑的冲动:谁说心理学不是科学?“那就是一块蛮荒之地,一块新大陆,政府仅仅是其中一处比较强大的势力,它是如此的庞大、神秘,增殖的速度是这么的快,这是完完全全的世界第八大奇迹,不,它就是这世界最大的奇迹……”

沈钦已经完全进入了倾诉的状态,第一次,他解除了自己的防御性姿势,手从膝盖上松开了,往后撑到草地上,支撑着他向上望去。“想想看,由几十亿人组成的一个虚拟社会,一个真正的地球村,所有人都沉迷于网络的神奇,啊,我们在网络上可以做到这么多事,它真的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但几乎没有人意识到,他们已经把我们的整个生活都打包上传到了这么一个意识共同体里,在现实中,他们永远不会开着门睡觉,但在网络上,关于他们的一切就那样赤.裸.裸地摆在那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防盗措施。”

“我在说的不是简单的互联网犯罪,盗用通讯工具骗钱,电子邮件传播病毒……我在说的是这样一种事实:对于地球来说,存在着两个网络世界,神奇的网络,危险的网络,这是最先进的科技,也是最原始的社会。白天,ok,你在网络上订票、付钱、社交、阅读,晚上所有这一切数据沉入深海,落入黑客们手中。没有人去想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也没有人知道,真正顶尖的黑客能做到什么地步,我们拥有十几亿人的身份信息,全套,只要一通电话,我们可以通过基站来确定对方的地点,只要给我们一个接口,我们就能进入军方专用网络,能踏进网银内部数据库,从理论上来说,只要给我一个名字,我就能把任何一个人从*到人格——他的数据存在上全部消灭,而甚至不会有人意识到这是一场谋杀,就只是——离奇失踪、不幸的意外……真正的行刑者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所以这甚至不能算是犯罪。”

提到这些黑客技术,沈钦往往是很兴奋的,但此刻,他的声音黯淡了下来——像是大提琴奏出的一段伤感小调,“你明白吗,我们能用网络做到的是这么的多,而惩罚是这么的少,没有任何力量让我们感到畏惧,甚至没有任何力量试图让我们感到畏惧。这就像是……就像是武侠世界,唯一不同的只是,武侠只是幻想,但网络却是真实。当你修成绝世武功的那一刻,你所品尝到的那种权力的滋味,你对于真实世界的掌控……”

他的话梗在了喉咙里,像是有过多的情绪争先恐后,想要一涌而出,沈钦的呼吸粗重了起来——刘瑕瞟了他一眼,他没在哭,但表情……

唉,她真希望月光在这一刻,不要这么的亮,干脆就让一切继续隐藏在黑暗里,而不是如同现在,受职业习惯影响,一遍遍地重放着他的表情——真奇怪,他的悲伤和痛苦,居然能轻微地影响到她的心情,如此轻易地建立起反移情……

“叶楚浩辰……让我想到过去的自己,”沈钦没留意到她的思绪,他的声音更低了,“你已经知道,我的童年……并不愉快,甚至可以说是充满了挫败……”

他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继续说道,“所以,你可以想像得到,当我第一次接触到网络的时候,那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如你所说的,青少年在情绪控制方面一向存在问题,而那时候……我的情绪本来就存在很大的问题。我在网络上做了很多……我不骄傲的事。”

他低声说,“叶楚浩辰的行为,和我比起来就像是最轻微的恶作剧。——而我并不孤单,这其实是最大的问题,任何时候,深网都不缺横冲直撞的少年黑客,我们都做过无法让自己骄傲的事,叶楚浩辰在深网只算个乖乖牌——你看,这一切就像是个虚拟游戏,你忽然间发现,噢,原来我这样做,就可以盗到成千上万人的淘宝id,再稍做处理,就会有人接手,他们甚至会为此给钱,这很好玩,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甚至你追逐的也完全不是金钱,你喜欢的是这种黑客的感觉。维基解密、海盗湾、windows破解,ios越狱,数据库公布,这是一种传承世代的精神,黑客们就是现代罗宾汉,我们雕刻了整个世纪的进程,你明白这种感觉吗?是我们让整个知识产权时代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共享精神改变一切,所有的黑客都有这种情结——”

“我明白。”刘瑕说,她是真的明白了,“为什么不呢?受损的是保险公司——所有的大公司都是邪恶的,而叶楚浩辰拿到的钱则可以做很多事,改变很多穷人的生活——我想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需要为此付出半生的代价。”

“的确,深网有深网的规矩,我不知道……我不觉得他需要为此付出20年作为代价,”沈钦低声说,“我……也不想他付出这样的代价,因为……”

他忽然停了下来,忐忑不安地看向刘瑕,像是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极为离经叛道的表述,在从她脸上搜索着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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