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荷唱歌很好听,也喜欢唱歌,她常常坐在课桌上,边摇晃着脚,边唱歌,几乎所有的流行歌她都会唱,李杉点什么,她就能唱什么;而我则享受着美妙的歌声,一边喝着饮料,一边看着李杉忙碌。偶尔,我也会摇头晃脑地和关荷一起唱歌,不过,就是跟着她哼唱,像是一个低音伴奏。
有一次,我们正唱得开心,我一侧头,看到张骏站在楼道里,正透过玻璃窗看着我们,目光异常专注,即使我发现了他,他也没有移开目光。我有一瞬间的错愕,几乎觉得他看的是我,可紧接着就明白,错了,是我旁边的关荷。
关荷也看到了他,冲着他挥手打招呼,张骏就走了进来,背靠着墙壁,双手交叉于胸前,看着我们的板报。
关荷依旧唱着歌,我跳下桌子,和李杉一起画最后一幅插图,尽量忽视张骏的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张骏一直没有离开,李杉和关荷都没意见,我自然也不能发表任何意见,他就一直看着我们出板报。
也许因为关荷快乐的歌声,也许因为张骏的目光一直看着板报,我竟然没有生出一丝嫉妒,我甚至享受着他在一旁的幸福感觉,用心把图画得更好。偶尔一个回头间,和他的视线相撞,我仍会匆匆回避,却没有了往日的尖锐。
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可那一天,是我和张骏自小学以来,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是我的初中记忆中最平淡温馨的一幕。
以至于,多年后,我曾很用心地想描绘出当年的一幕。黄昏时分的大教室,光线柔和温暖地洒进来,一个美丽的女孩坐在课桌上,愉快地唱着歌;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在黑板前,时而站起,时而弯腰,细心地画着画;一个英俊的男孩靠在墙上,抱着双臂,专注地凝视着他们。可惜,无论我怎么画,都画不出记忆中的样子。
我们的新班主任吴老师对我极其热情、极其好,我平生第一次碰到对我这么热情的老师。
她下课后,会特意叫我到她办公室,给我参考书,用笔勾勒出重点例题;每一次上完课,她会走到我桌边问我,这节课讲得如何,甚至刮风下雨的时候,她会特意提醒我注意穿衣服。
可她不知道我对老师有心理障碍,我已经习惯和老师保持距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高老师,我不可能再接受任何老师走近我。如果她像曾红一样,我至少还能做一个正常的学生,可她的热情、她的偏爱让我害怕,她越热情,我越冷漠;她越想接近我,我就越想逃避她。
我能感受到她受到了伤害,大概作为老师,她从来没有碰见如此“不识抬举”的学生,她是那么想把我高高地举起来,可我那么迫切地想融入人群,恨不得她永远不要理会我。
她的热情在我的冷漠面前,频频受挫折,她的参考书我原封不动地还给她,她每次和我交谈,我都惜字如金,甚至让她在全班同学面前下不了台,当她看到我脸色不好,关心地问我是否病了,想来摸我的额头时,我会躲开她,冷漠地回答:“我不是小孩,我知道自己有没有生病。”
甚至,我为了让她讨厌我,故意不交数学作业,故意上她的课睡觉。
终于,她知道我是顽石,不是美玉,她开始放弃我,把她的热情转向关荷,关荷没有辜负她,心怀感激地用做一个更好的学生来回报她,吴老师则享受着她的付出带来的成就感。
我开始心安,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
坦率地说,吴老师是个很负责任的班主任,全心扑在我们班,每天早到晚走,除了明显偏爱好学生。不过,哪个老师不喜欢好学生呢?
可是她讲数学课,热情有余,逻辑欠缺,她的课,我听了几次后,就发觉不如节约时间自己看书。不过,看的不是课本,是侦探故事,起源于关荷借给我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我太喜欢这种智力的较量,爱上这一类书,开始疯狂地看各种悬疑故事,关荷为我打掩护,老师们装作没看见。
不知不觉中,我开始和关荷交谈,她告诉我她最喜欢的小说,告诉我为什么喜欢;我告诉她,我最喜欢的小说,告诉她我为什么喜欢。我们交流对人物的看法和理解,对世界的认识,越和她交流得多,我越对她“高山仰止”。在同龄人中,我从没遇见思想像她那么成熟、深邃的女孩,她表面上如普通的十六岁少女,可她的思想也许都已经超过二十六岁,我一直觉得自己早熟,可我的早熟带着偏激、叛逆和邪恶,而她的早熟,却带着人生的隐忍、包容和智慧。
她让我无比迷惑,在崇拜她的同时,却更加痛苦。我觉得我这辈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超过她。我的人生中几乎没有目标,唯一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目标,却令人如此绝望!
期中考试成绩下来,关荷班级第一,我班级第六,吴老师很满意,她觉得这个排名才正常。说句老实话,我也觉得这才正常。
晓菲再次成为(2)班的班级第一,她嘻嘻笑着警告我少看闲书,多努力,别让她赢得这么没成就感。
我不吭声,其实不是我没有认真复习,我是有控制地在看闲书,该认真的时候我也没含糊,这个成绩是我如今水平的真实反映,上一次的班级第一侥幸的成分更多。
我的理科成绩和关荷差不多,但是关荷的英语超过我太多。进入初三后,所有的科目都开始汇总,考试不再仅仅考一个学期的知识,而是考整个初中所学到的知识。因为和聚宝盆斗气,我初一、初二的英语都学得很烂,如今开始自尝恶果。
因为英语的基础差,我听不进去,也听不懂,就没兴趣学,导致英语就更差。成绩更差了,我当然更听不进去,更没兴趣学。我跌入了一个恶性循环。
心里十分明白,可我不知道怎么去纠正,也会想认真听讲,把英文成绩提高,可听到老师讲的英文单词我根本不认识,语法我也稀里糊涂,听不懂她讲什么时,不知不觉中就跑神了,等回过神来,一堂英文课已经结束,作业自然也不会做。
我就在每天都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英文,却每天都做不到中虚耗着时光。
想把英语成绩提高,变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基础没打好,就像没有地基的房子,似乎永远不可能拔地而起。
看着关荷轻而易举地拿着九十多分,我开始后悔自己初一因为讨厌聚宝盆就不学英语的行为。我讨厌他,不听他的课,当时觉得很解气,最后害的却是自己,于聚宝盆无丝毫影响,人家继续当人家的英语老师。
因为有了中考的压力,初三的气氛变得凝重许多,(7)班却给凝重的初三带来了几分喜感。
刚开学一周,(7)班内部就分成两派,打了一次群架,教室的桌子都砸烂了两张,一个学生被打得头破血流,送进医院急救室,校长亲自出面讲话批评,给予几个人警告处分。不过这些人压根儿没打算上高中,哪里在乎警告?估计学校开始后悔,不该把一帮魔王分到一起。
张骏的班长做得十分软弱无能,听说打群架的时候,他害怕得躲到操场上跑步去了,跑了十圈回来,正好赶上送重伤者进医院,避免闹出人命,所以功过两抵,学校也没追究什么。其实,学校想追究也追究不了,撤了张骏,也没别人愿意当这个班长,享受不到做班长的威风,反倒要担心一个不小心就被人打。
(7)班每天都乌烟瘴气,每周都会出点状况,我们楼道里的好女生尽量不往(7)班的方向去,因为,他们班的男生敢公然在楼道里调戏女生,尤其喜欢拣成绩好的女生,好几个女生被调戏得泣不成声,还不敢告诉老师,否则以后连放学回家的路上都不得安生。
大家都只能惹不起、躲得起。
有一天课间活动,关荷去送语文作业,回来时,帮(8)班的语文老师把作业带给(8)班的课代表。送过去时,没什么;回来时,楼道里站着的几个(7)班魔头开始胡言乱语,关荷低着头,当没听见,但几个男生却拦住了她。
我站在楼道一侧,侧靠在墙上,抱臂静看着一切。我很好奇,关荷的高雅风度是否会在这种情况下难以维持?
关荷几次想绕开他们,男生都不让她走,反倒笑问她穿什么颜色的内衣。关荷脸涨得通红,泫然欲泣,却始终坚强地未哭。
我本来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甚至有看关荷出丑的隐秘期望,可看到关荷这个样子,又开始不忍心。正琢磨着要不要冲上去,把关荷抢出来,我们班的几个男生,本就对关荷有爱慕之意,此时看不下去,开始往那边走,甚至(5)班、(6)班的男生都有过去的。
我苦笑着摇头,原来这就是结果,她的风度不会被破坏。
(7)班的那帮魔王肯定不会忌惮这帮“书生”,如今,要欣赏一场好学生和坏学生之间的群架了,可惜,没瓜子嗑。
我们的教导主任肯定会气得吐血,往届的初三都太太平平,到我们这届,成绩未见比往届优秀,麻烦事却很多。
没想到,我正摆好姿势,想看群架时,张骏从楼梯上来,看到自己班的男生围着关荷,立即明白,他几步就冲了过去,把关荷带出男生的包围,那几个男生,估计早就看不惯张骏,此时张骏强出头,动手理由充分,立即准备开打。
而在张骏护下关荷时,(6)班的班长沈远哲匆匆从教室出来,站在(7)班和(6)班中间,拦住所有要过去的男生,等劝下这边,他又走过去和张骏站在一起。
学生会主席的分量的确不轻,在他身后,很多男生自发站在一起,明显地告诉所有人,他们听凭沈远哲驱遣。
我静静地往前走了几步,默默地站在一角,没打算参与群殴,但是如果有人打了沈远哲,我会把他的面孔牢牢记住,拜托乌贼的小弟请他去医院休息几天。至于张骏,我可不担心,他四年级就随身携带“凶器”了,六年级的学生见到他都绕道走,这些年他又一直跟在小六身边混,倘若连这几个假混混都摆不平,他哪里有资格被道上的人叫“小骏哥”?
情势一触即发,沈远哲自己倒好像没觉出气氛的异样,竟然笑眯眯地去揽那几个人的肩膀:“大家同学一场,最后一年了,何必闹得这么不愉快呢?你们都是道上混的,将来肯定是有头有脸的大哥,若让人知道几个人欺负一个女孩子可实在没意思。”
那几个人不知道是被沈远哲身后越聚越多的人打动了,还是被沈远哲的话打动了,反正气氛松下来。一场即将发生的群架,竟然变成了沈远哲和几个人相谈甚欢,彼此交朋友。
我非常震惊,不仅仅是沈远哲的好人缘,而是他那几句话,我一直以为沈远哲只是一个心地善良、有能力的好学生,但显然他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
张骏完全不理会周围的一切,只低声安慰着关荷,关荷一向情绪内敛,早已恢复正常,至少表面上恢复正常,她对张骏微笑着说:“谢谢。”
张骏笑:“老同学了,不用这么客气吧?”
我转身就走,开始讨厌自己竟然在(4)班,我宁可去(1)班和(3)班,至少不和他们一个楼道。
过了一会儿,关荷也回来了,好几个女生围着她,叽叽喳喳地安慰她,有个女生十分八卦,挤眉弄眼地对关荷说:“张骏从来不管闲事的,对你不一般哦!”
趴在我桌子上的女生笑着说:“我觉得张骏没什么,他好像挺怕那帮人的,听说上自习课时,他让大家安静一点,人家冲他吼‘干你屁事’,他连声都不敢吭的,沈远哲才是真正救了关荷的人。”
关荷微笑着,没说话,她秉持一贯的原则,从不谈论任何人的是非,包括自己的。
她这个样子又让我替张骏不值,我把书本拿出来,对一帮女生说:“我要看书学习了,你们要聊天去旁边。”
谈兴正浓的女生们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后,就各自回座位了。关荷如释重负地嘘了口气,看来她已经忍了很久了。
连着两天,我都没和关荷说话,因为我觉得她很讨厌、很矫情、很虚伪,就会装娇滴滴的柔弱小姐,博取男生的同情和喜欢。
我讨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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