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有一天,这个念想险些就被人摔碎了,因为他。
严从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顾长行,他流了那样多的血,奄奄一息,像一缕凋败了的月光,苍白至于惨白。
他只觉得手脚发冷,连呼吸都被冻住了——他认得那个伤口,那样特制的兵器,只能出自宫中,有人不肯容他在宫外苟且偷生的活着,一定要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是他把灾祸带来了这里,带给了顾长行。
他留下,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危险,直到他死,或者他足够强大。
于是他不声不响地走了,连句道别的话都不敢有,他怕顾长行看出了端倪,怕顾长行怪他,又怕顾长行不怪他。
往后就是漫漫五年,他熬到十八岁,终于出宫开了府,赶在雪落下来之前驰赴江南,他要去找顾长行。
他想说他再也不是那个夜里会做噩梦,下河摸不到鱼的小孩子了,如今他长大了,可以反过来把顾先生保护在他的羽翼下了。可顾长行认出了宫中的九皇子严从明,却没有认出从前那个喜欢听故事的阿鸣。
顾长行已不记得他,这也正常。江湖人喊他顾斋主,风月场里唤他顾郎,严从明年少时千挑万选斟酌出的一句顾先生,最终也没什么特别的。
但他到底有些不甘心,他想问:顾先生愿随本王回宫吗?孤志有天下,想请先生助我。
又其实是:我想免先生颠沛,一世高枕无忧。
他都没能问的出口,却全数得到了答案。
“小殿下,回去吧。”
那人劝他。
他突然就泄了气,这才意识到其实雪已经落下来很久了,四野苍茫又寂静,顾先生不喜欢下雪,也不喜欢冬天,他该知道的。十八岁的小殿下丧眉耷眼地踩着深重的积雪,回了那个巍峨又阴沉的皇宫,却不知道他唯独一次私心,就成了行差踏错。
政治的权谋,最终还是影响到了江湖。
他无意去争那个位置,却由不得他不争,只想做个自保的贤王,这话在皇城里就像个天真的笑话。你不杀人,人就杀你,江湖和朝堂都是这个道理,只是江湖里刀光剑影来的直接,朝堂里明面上不曾见血,大家笑脸相迎,底下却尸横遍野。
有人借用他和顾长行的那一点微末,想凿实了顾长行反叛的罪证,用以攀咬严从明勾连罪臣之后,结交江湖草莽,有谋逆之心。
龙颜震怒。
缉影司精锐尽出。
等到他终于从鬼蜮伎俩中脱开身来,空山寺的那场大火已经散尽余温。缉影司损失惨重,却未能带回顾长行,只带回了四个字,说是:尸骨无存。
他觉得自己好似听见了,又好似没听见,他甚至不曾在大殿之上流露出任何一点异样的神情,只是绷着一张漠然的脸,听着缉影司的人回报个中细节,讲锻制重弩,讲夜雨围杀,讲雷火交击···他垂首面无表情地咬着牙关,只当那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直到嘴里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又自欺欺人地生出一点微末的期冀来,先生那样聪慧狡黠的人,没有见到尸体,就不能是死了,或许是用了什么瞒天过海的法子。
但他不敢找,也不能找。他在摔到面前的卷宗里,得知了一桩十五年前的旧案,上面有一行字刺痛了他的眼睛:同年,又杀大将军顾渊,并夷其族。
是了,先生也姓顾。
满目的血色漫上视野,是当年顾氏全族的性命,上至耄耋老者,下至稚龄幼童,满门诛杀,无一活口。顾将军满门忠烈尽化作枯骨,在动荡中撑稳了他父皇的帝座。
那一年,顾长行六岁。
这消息砸得他差点站不稳,他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去克制,才忍下那一阵天地颠倒般的晕眩与痛楚。他终于明白那个月似银纱的夜里,顾长行是怎样戏谑着说出那一番关于皇权的话,他终于也知道,原来顾长行说的夜夜噩梦,并不全然是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他从前那样天真又自私的一问,又何其诛心。
他踉跄着走回府,在王府亭亭如云的樱桃树下,长笑亦如长哭。
他突然想起来,其实那时候樱桃还未全熟,应当是有些酸的,可他许是听故事听得太入神,竟然不曾尝出。一直到今日,那点从前浑然未觉的酸涩,迟到了这样许多年,却逼得他眼泪流了满脸。
严从明此后始终都在愧疚,因着他一点偏执与好意,把顾长行拉扯上了一条不归路。他有时候也会问自己,先生半生灾祸,可都是由他带来的?
又或是皇权。
但抹掉眼泪的那一刻,他决定要做天下最尊贵的那个人。
他要一个太平人间。
再后来,他终于登了基。
人人都说他要借着裴家敲打群臣,但其实那一刻他并没有那样多的心思,他只是喜欢裴峦的字,风骨挺拔,狂放潇洒,有些像顾先生。群臣恭贺,各地奉送,都是给皇帝的礼物,是政治的权衡与试探,而他只是想给自己讨一份真正想要的生辰礼物罢了,给阿鸣,给严从明,而不是给旭宣宗。他命裴峦写字,那一刻也并没有想什么海晏河清,长行无阻,只是在想少年时的一帘月色,一捧樱桃,一湍清溪。
除此之外,顾长行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
人间竟无一物,可寄哀思。
长向他山远处行,长行,长行。他在心里很轻地说,从此以后,朕就只是皇帝了。
三年后,他彻底站稳了脚跟,这个年纪轻轻的皇帝在政治上展现出了绝佳的天赋和超出年龄的老辣与沉稳,他以雷霆的手段清理了废太子余党,扫除了先帝在位时的冗官弊病,施仁政,开恩科,提拔青年官员,随后暗中收拢了顾长行留下的风月斋,取代了原本的缉影司,督查百官,威慑群臣,并命曳年统领,从前那个就会吃饭的小娃娃,也在顾长行走后飞快地成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只是不再迷糊顽劣,显得沉默且瘦削。
他有时半夜批着折子会问曳年,说你觉得顾先生还活着吗?
曳年想了一会儿道,斋主那么狡猾,应该还在哪个角落里特别快活地嘲笑我们天天干活呢。
他说也是,就又拿起笔,处理今天的政务。
他总觉得顾长行应该还在世上哪个地方活着,或许只是因为他这皇帝当得还不够好,所以才不肯出来。又或者他这皇帝当的还不错,四海清平,人间清旷,先生去做甚么“清都山水郎”,宿在了哪个温柔乡里。
但他此后一生,都再没有找到过那个披着一身风月的身影。庆瑞十三年的大火,终于还是把他整个少年时期最鲜活的一段记忆,全数埋葬在了青桐树的枯枝下。
二十年后,他伏案呕血,自知大限将至,竟然生出一份解脱的快意来。
皇帝,才是最可怜的,困在天下这个最大囚笼里,一生不得自由。他为君,为治下万民,心甘情愿,只唯独一点遗憾。
愿有来生,与先生,不为君臣。
旭宣宗,严炽,严从明,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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