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盈萱的丫鬟离开后,凉亭中静了片刻,只有四周风吹草木的沙沙声,分外幽静,偶尔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山道上其他游人悠闲地或是上山或是下山。
“端木四丫头,”皇帝又打开了折扇,看着端木绯道,“刚才听付姑娘说能弹那把‘春籁’的人屈指可数,你莫非就是其中一个?”
端木绯还没说话,二皇子慕祐昌已经抢在她之前笑着恭维皇帝道:“父亲真是洞若观火。”
慕祐昌就把那日端木绯在宣国公府用那把“春籁”弹奏了一曲《十面埋伏》的事三言两语地说了一遍。
皇帝一边听,一边慢慢地摇着手里的折扇,兴味盎然地看着端木绯。
他知道这个小丫头下得一手好棋,没想到居然连琴艺也如此出挑,看来端木宪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在培养这个小丫头。
付盈萱的面色越来越僵硬,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几乎是度日如年。
付思恭听二皇子的语气似乎对端木绯还颇为赞赏,很想驳斥几句,可是想到在场之人的身份,最终还是欲言又止地沉默了。
皇帝的目光又从端木绯看向了付盈萱,含笑道:“你是付世龄的女儿吧?我听他提起过,你师从钟钰。据闻钟钰曾以一曲《梦中人》唤醒一个痴傻多年之人,传为美谈。名师出高徒,付姑娘想来也琴艺卓绝。”
付盈萱怔了怔,没想到皇帝也听说过她的师父钟钰,但再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如今在江南,谁不对师父的琴艺叹服,这十年来,师父的琴艺早就没有了对手,隐隐有着江南第一人的声势。
付盈萱嘴角一翘,眸子又有了光彩,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来,对着皇帝福了福,眼神温暄明亮,“慕老爷谬赞了。”
顿了一下后,她就继续道:“传言难免夸大了几分。其实那人是因为妻儿横死眼前,大受打击,是以数月浑浑噩噩,形容疯癫,偶然在江边听到家师弹奏一曲《梦中人》,这才如梦初醒……”
听付盈萱娓娓道来,众人听得入神,露出几分兴味来。
皇帝似乎对钟钰颇为赏识,又问了付盈萱不少关于钟钰的事,一时间,付盈萱成为了众人的焦点,她温婉的声音不时在凉亭中响起……
端木绯只是自顾自地饮着茶,偶尔与身旁的端木纭交头接耳地小声说着话。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付家的那个小丫鬟雁枫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抱琴的婆子,二人都累得额头布满了汗滴,上气不接下气。
“姑娘,琴拿来了。”雁枫调整了一下呼吸,就快步来到付盈萱跟前福身禀道。
那婆子则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琴放在了亭子中央的石桌上。
这把琴的造型是简洁的神农式,髹栗壳色与黑色相间的漆色显得璀璨古穆,金徽玉轸。
这把琴只是这么静静地摆在一张简陋的石桌上,就散发出一种秀美而浑厚的气度。
皇帝扫了一眼,兴味地扬了扬眉,“这把琴莫非是‘大圣遗音’?”
付盈萱微微一笑,笑得温婉大方,欠了欠身道:“慕老爷果然目光如炬。这把‘大圣遗音’正是我离开湘州前,家师赠予我出师的礼物。”
“大圣遗音”那可是十大名琴之一,其稀罕名贵不言而喻,非凡品所能企及。
一时间,凉亭中的众人看向这把琴的眼神中都染上一丝瞻仰的味道。
付盈萱嘴角翘得更高,眸生异彩,站起身来笑道:“端木四姑娘,这把‘大圣遗音’集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这‘九德’于一身,在如今尚存世间的几把传世古琴中也是极为难得的,可不是‘海月清辉’与‘春籁’可以比拟的。家师视其如珍宝,珍藏多年,仔细呵护,还请端木四姑娘小心弹奏。”
付盈萱对着端木绯伸手做请状,意思是请她先弹奏,她的笑容婉约,形容高雅,彬彬有礼,却又隐约透着一丝高高在上的气息。
端木绯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弯唇一笑,“付姑娘,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抚了抚衣裙,走到了石桌后,看向石桌上的琴,伸指随意地在琴弦上拨动了一下。
一阵松透响亮、沈厚清越的琴音自她指尖滑出,饶有古韵,在这片深山古林间,如流水似清风像云雾,融于山水之间。
果然是难得的好琴。端木绯嘴角微勾,也有几分跃跃欲试了。
连本来漫不经心的皇帝听了都是精神一振,这把“大圣遗音”音色淳和浑厚,集“九德”于一器,不愧是十大名琴之一。
这绝世名琴也要有足够的琴技,才能让它绽放光芒,看来端木绯在琴艺上果然有几分造诣。
皇帝本来只当这是两个小姑娘家家的意气之争,权当踏青时解解闷,如今看来,倒是有点意思。
端木绯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一对浅浅的笑涡,再次看向了傅盈萱,道:“付姑娘,既然姑娘说琴应该适曲而生,那我们也不用比别的了,我来弹一段,姑娘照样便是。付姑娘以为如何?”
付盈萱怔了怔,从容自信地笑了。
用她这把“大圣遗音”,就算是那曲惊天地泣鬼神的《广陵散》,她也有自信可以弹得游刃有余;即便是她以前不曾弹过的曲子,只要听一次,她就可以弹得一般无二,连师父都对她过耳不忘的音感颇为赞誉。
端木绯若是以为她可以以此来为难自己,那她就大错特错了!
在琴道上,她一向无所畏惧!
“那就依端木四姑娘所言。”付盈萱笑得落落大方,再次伸手做请状,“端木四姑娘,请。”
端木绯微微一笑,就在琴后坐了下来。
碧蝉快步上前,用沾湿的帕子替自家姑娘净手,又给她抹了玫瑰手油,跟着就躬身退下了。
凉亭中一片寂静,远处山林间传来的雀鸟声似近还远。
亭中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端木绯的身上,神态各异,或是屏息以待,或是引以为傲,或是不以为然,或是云淡风轻……
随着那白皙的十指悠然拂动,一缕淳和淡雅、韵长不绝的琴音徐徐飘扬,就像是那山林间的一朵落花被那阵阵山风吹拂而起,在众人的眼前、鼻间、耳畔轻轻环绕着,令人心神荡漾。
那琴声极为舒缓,渐渐地,琴音变得清澈纯净,似乎那落花被风吹入了山涧溪流中,顺着那叮咚的溪水流泻而下,再流入河水中,随着河流滚滚而去,尽览这中原风光……
琴音渐渐地高昂宏大,仿如江河入海流,那海浪汹涌,波涛翻滚,激烈澎湃,似乎能撕裂一切,似乎要将人吞没……
这个琴音仿佛从人的耳朵蔓延全身,直击心脏,让听者的心随之鼓动着。
砰、砰、砰!
每个节奏都敲击人心,每个音调都深入骨髓,让人为之血液沸腾,让人为之战栗不已!
所有人都完全沉浸在了琴音中。
端木绯的十指灵动异常,快得几乎在琴弦抚出了一片虚影,让人不禁担心下一瞬琴弦就会绷断……
在“嘭”的一声后,海面归于平静,一叶扁舟中一双素手捡起了海面上的落花,配戴于鬓角,阳光璀璨,风和日丽。
琴音止。
忽然,山林间一阵狂风大作,周围响起一大片振翅的扑棱声。
亭中众人此刻才回过神来,发现四周不知何时竟然吸引了无数雀鸟前来聆听。
此时,那数以千计的雀鸟在亭子四周振翅翱翔,朝着高空飞去,密密麻麻,仿若百鸟朝凤后,又展翅离去。
一眼望去,这一幕煞是壮观。
“妙!真是妙!”皇帝朗声大笑,抚掌道,“古人云:闲音律者以琴声感通也。朕今日算是明白了。”
“老爷,端木四姑娘这一曲引得雀鸟朝拜,我也是开了眼界了!”岑隐也是含笑抚掌。
亭子里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众人皆是感慨地鼓着掌,掌声久久不息。
端木纭拍得掌心都疼了,目露宠溺地看着妹妹,与有荣焉地笑了,笑靥灿烂如娇花,心道:自己的妹妹果然厉害!
端木绯自琴后站起身来,侧身对着皇帝盈盈一福,笑嘻嘻地说道:“谢慕老爷夸奖。许是因为我平日里天天弹琴给我的小八哥听,约莫是摸到了各中门道。”
一句话逗得皇帝再次朗声大笑,“这么说,你的八哥还是只喜琴的雅鸟?”
端木绯笑得一脸天真烂漫,沾沾自喜地说道:“那是自然,我养的八哥当然与众不同。”
皇帝笑得更开怀。
两位皇子和程训离也纷纷出声赞了几句,亭内一片语笑喧阗声,好不热闹。
也唯有付家兄妹的脸色不太好看,付思恭紧张地俯首看着妹妹,有端木绯珠玉在前,给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妹妹来说,本来就是吃亏了……
付盈萱没有注意到兄长的眼神,蹙眉盯着石桌上的那把“大圣遗音”,秀丽的脸庞上已经维持不住嘴角的笑。
别人只是觉得端木绯这一曲妙,令人如临其境,还引得百鸟朝拜,可是她却知道这一曲极难。
这一曲名为《沧海明珠》,是现存古曲中最难的曲目之一。
外行人只道曲快难,却不知曲缓也难。
这调子一缓,反而容易露怯,一点瑕疵就会无限放大,以致曲不成调,这一曲由慢而快,由静而动,层层递进,高潮时的快调不知道难倒了多少琴师,就算是师父钟钰也是年过四十以后,方能弹奏此曲,却还是逊了端木绯一筹,不曾引来雀鸟……
师父曾对她说,她现在还小,没经过事,等再过几年琴技更为娴熟,经历了世事,再试弹此曲不迟。她心里虽然有几分不服气,但还是听了师父所言。
没想到再次听到这曲《沧海明珠》,竟然会是从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姑娘指下!
上次的《十面埋伏》,这次的《沧海明珠》,这个比自己小上了好几岁的端木绯让一向自负琴艺精湛的付盈萱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对着琴,她从来只有喜悦、向往与自信,可是此刻却第一次生出了恐惧。
以前有楚青辞,现在又有这个端木绯……
既生瑜,何生亮!
付盈萱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几乎是拼尽全力才让自己的身子不至于颤抖。
这时,端木绯再次看向了付盈萱,乌黑的眼睛如同一面明镜般,笑道:“付姑娘,这一曲,还请付姑娘一试?”
众人闻声也齐刷刷地看向了付盈萱,四周静了一息。
付盈萱深吸一口气,缓缓地站起身来,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刚才她的话已经放出去了,这个时候,如果不弹,只会遭人嗤笑!
虽然从来没有弹过,但她相信自己,师父也夸了她青出于蓝胜于蓝……既然端木绯可以弹,她当然也可以!
付盈萱缓缓地走向那把“大圣遗音”,步履是那般艰难,仿佛一个奔赴战场的将士一般,眸底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随着那缓慢而坚定的步伐,付盈萱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笃定。
她优雅地在石桌后坐下,在雁枫的服侍下,洗手焚香,似乎在进行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
一个小巧的青铜香炉置于一旁的一把石凳上,淡雅的熏香自三足香炉中袅袅升起,环绕在清丽优雅的少女身侧。
一阵山风徐徐地吹进凉亭中,少女的裙裾随风轻舞飞扬,猎猎作响,衬着少女的气质皎洁如月,清澈似水,那么飘逸出尘,仿佛置身仙境般。
皇帝看着少女那清雅秀丽而专注的侧脸,眸中闪过一抹灼热的光芒,收起手里的折扇,握于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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