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皇帝给端木绯下了那道赐婚圣旨后,也不知道端木绯是不是被家里人厌弃了,她已经两个多月没出来见人了,直到今日四公主与她一起来此。
联想到最近岑隐认端木绯为义妹的传言,耿听莲的嘴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心道:看来端木绯与四公主涵星之间的关系也不过如此……
耿听莲慢慢地捧起粉彩珐琅茶盅,半垂眼帘,遮掩着眸底的讥诮。
有道是,不知者不罪。
她可以不跟端木绯计较她及笄礼的事。
可是,在涵芳园时,端木绯故意在众目睽睽下以泼墨弄污了自己的裙子,给予自己如此大的屈辱,这一笔账自己却决不会忘记,总要一报还一报的!
思绪间,厅堂里陆陆续续地来了越来越多的姑娘,一个个都是朝气蓬勃,年轻的小姑娘们也不用怎么打扮,都是婀娜多姿,神采焕发。
她们抵达后,都一个个给上位的涵星行了礼,其中也包括封从嫣。
封从嫣没有收到凝露帖,她是随三皇子的母家江家的三姑娘一起来的,当然也看到了坐在涵星身旁的端木绯。
犹豫了一下后,封从嫣朝端木绯走近了几步,福了福后,问道:“端木四姑娘,你为何一直没来?”
她咬了咬下唇,楚楚可怜地说道:“祖母天天在等你盼你……你明明与二婶母说好会去探望祖母的,却又不去,也不派人递个消息……”
端木绯放下手里的茶盅,随口把刚才搪塞涵星的借口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封姑娘,我身子娇弱得很,一向受不了暑热。”端木绯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呱!”小八哥心有戚戚焉地点了下鸟首,觉得自己这个主人实在是太娇气了。
涵星一听,口里的热茶差点没喷出去。
她急忙定了定神,把口里的茶水咽了下去,努力维持着一派雍容高贵的模样,心里闷笑不已:她的绯表妹啊,还是这么逗!
封从嫣俏脸顿时有些不太好看,乌黑的眸子隐约地泛着一层淡淡的水光,像是被人欺负了一般。
她白皙的素手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粉色丝帕,缓缓地问道:“端木四姑娘,那你今天为什么就出门了?”
涵星皱了皱眉,她最不喜欢封从嫣这种好像人人都对不起她的性格,也不想想别人又不是她的母亲、姐妹,凭什么事事都要迁就她,配合她!
“封姑娘,是本宫叫绯表妹出来玩的,不行吗?”涵星的声音微冷,不客气地斥道,“你要是有什么意见,让你祖母来找本宫就是!退下吧!”
涵星平日里虽然娇气,但是为人一向还算亲和,不太摆公主的架子,不过,她骨子里终究是天家血脉,当神情冷峻下来时,自然而然地就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封从嫣委委屈屈地退下了,怎么也不敢与四公主争执什么。
端木绯对着涵星投以崇拜的眼神,连带她肩上的小八哥也乐了,拍拍翅膀,从端木绯的肩膀上飞到了涵星的肩膀上,一双爪子抓皱了涵星的肩头的衣裳,然而涵星毫不在意,甚至是有些受宠若惊。
不远处的耿听莲也把刚才的一幕幕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眸底闪过一丝异芒,手指漫不经心地在茶盅上摩挲了两下,并不意外端木绯敢这么对待她未来的婆家。
这个端木绯一向扒高踩低,封预之如今都“犯”了“癔症”,她又怎么会看得上封家呢!
而且,她还睚眦必报……
就在这时,一个露华阁的侍女匆匆跑了过来,对着阁内的众女禀道:“四公主殿下,各位姑娘,钟先生来了!”
众人皆是神色一凛,厅堂内,姑娘们的语笑喧阗声戛然而止。
大家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厅外,不远处,一个青衣侍女正领着一个四十来岁的蓝衣妇人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来,妇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抱琴的小丫鬟。
耿听莲的目光也从端木绯身上移向了厅外的蓝衣妇人,眸子里闪动着饶有兴致的光芒。
去年,她一回京,就从京中闺秀的口中听闻了端木纭和付盈萱的那点恩怨,有些事别人看不出来,却瞒不过耿听莲,牡丹宴上,付盈萱会落得那么一个下场,怕是端木绯故意利用岑隐为她姐姐报仇。
这些事钟钰又知道多少呢?
据她所知,付盈萱可是钟钰最得意的弟子。
耿听莲的瞳孔中微微荡了荡,又恢复了平静。
须臾,钟钰就走到了厅外,身姿优雅。厅堂中,姑娘们纷纷站起身相迎,以示对这位琴艺大家的敬仰与尊重。
钟钰渐渐走近了,众人也就看清了她的容貌,只见她身形纤细如少女,白皙的面庞端庄清秀,乌黑浓密的头发整齐地梳了个圆髻,只戴了一支简单的翠绿竹簪,荆钗布裙,却掩不住她浑身那种从容、坦荡、优雅的气质。
不少姑娘皆是心里暗暗赞叹着:不愧是名扬大盛的琴艺大家,气度与凡俗女子确实不同。
露华阁的人已经预先为钟钰摆好了琴案和坐席,引着钟钰到厅堂中间的琴案边坐下。
紧接着,其他姑娘也都坐了下来,目光不禁都落在琴案上的那把琴上。
那是一把灵机式的古琴,栗壳色底上间着朱红漆,翠玉琴轸,琴身上布满了各种断纹,众人大都知道这把琴应该就是钟钰最珍爱的一把琴——
“独幽”。
这“独幽”可是十大名琴之一,堪称当世珍宝,千金难求,据闻钟钰爱之如命,无论去哪儿,都从不离身。在场的某些姑娘今日特意来此便是为了瞻仰这把名琴。
钟钰优雅地端坐在琴案后,环视着在座的众位姑娘,落落大方地含笑道:“今日我应露华阁之邀来此与各位姑娘切磋琴艺,我先弹一曲,请大家品鉴。”
耿听莲朗声应了一句“洗耳恭听”,其他姑娘们皆是目光灼灼。
钟钰、李妱和章大夫人打算在京城开女学的事,在京中各府都传遍了,这次,钟钰特意“应邀”来凝露会,名义上是为了指点闺秀们琴艺,实际上,也是为女学招生。
这一点,闺秀们也是心知肚明。
这些闺秀们来此当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本来能收到凝露帖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而这位钟先生也确实是个大家,向这样的大家讨教琴艺的机会那可是千载难逢的,可遇而不可求的,也许还能成就一段佳话。
至于这女学,也有不少姑娘们想借机观望一番。
众人心思各异,相熟的姑娘们皆是暗暗交换着眼神,以此同时,一阵清澈空灵的琴声自钟钰指下流泻而出,如高歌,似风声,像流水,似鸟鸣……时而委婉,时而奔放,时而悲切,时而轻快……
众女皆是如痴如醉地沉浸在琴声中,她们都听过这一曲《兰风吟》,《兰风吟》虽然不是什么千古流芳的名曲,却是钟钰二十几年前的成名曲。
这一曲是由钟钰亲自所谱,二十几年前就风靡江南,并在此后几年传遍了大江南北,钟钰也由此名扬天下。
二十几年来,很多女子曾都弹过这一曲,却弹不出此刻钟钰特有的那种味道。
半盏茶后,当琴声停下时,厅堂里,陷入了一片寂静,悄无声息,唯有外面庭院中的花木都随风摇晃,簌簌作响,似浅歌,又似在为刚才的琴声鼓掌。
“啪啪啪……”
很快,一阵热烈的掌声就打破了厅堂中的沉寂,掌声愈来愈热烈。
涵星转头看向坐在她右手边的端木绯,随口笑道:“绯表妹,你来点评几句?”
端木绯浅啜了两口花茶,笑眯眯地赞了一句:“钟先生的确是大家!”
她也听过很多人弹奏这曲《兰风吟》,由钟钰亲自来弹,起承转合确实更为精准。
“只不过……”
端木绯话语间,众人的掌声零零星星地停了下来,四周也渐渐静了下来。
不远处,一位黄衣姑娘情绪激动地站起身来,面颊泛着桃花般的红晕,对着钟钰福了福,赞道:“钟先生,您刚才弹得荡气回肠,令人叹服,尤其是高潮的第三段,高昂却不突兀,这一段,我以前试弹好几次,却总是不连贯,还请先生指教!”
钟钰微微一笑,随手在琴弦上拨了两下,如信手拈来,琴声宛如拈在她指尖的花般流出……
她很快就收了手,温和而又言简意赅地解释道:“这一段应该要巧用‘飞龙拿云势’与‘游鱼摆尾势’,相辅相成。”
那位黄衣姑娘登时就露出如醒醐灌顶般的神情,福身谢过了钟钰。
其他姑娘见钟钰为人和气,又一语中的,听她稍稍点拨,便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也纷纷起身请教。
屋子里,姑娘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如清脆的雀鸟般回荡在厅堂里。
涵星好奇地凑到端木绯的耳边,压低声音问道:“只不过什么?”她眼里颇为怨艾,绯表妹也太会吊人胃口了。
端木绯就悄悄地与涵星咬耳朵:“只不过,钟先生似乎心有旁骛。”因此她的心绪不和琴音。
就在这时,一个清澈端庄的女音在前方响起:“听闻钟先生有一高徒,有着‘琴之绝艺,北楚南付’之称。”
厅堂里原本热络的气氛登时一冷,姑娘们当然知道钟钰之徒是付家的付盈萱,也知道付盈萱的下场,她们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耿听莲神色不改微微地笑着,继续说着:“听闻付姑娘曾与端木四姑娘切磋过琴艺,付姑娘更是险败于端木四姑娘手下。今日难得钟先生在场,不如由端木四姑娘演奏一二,请在场的各位也帮着品评一番,看看端木四姑娘可有资格取代了‘北楚’之名?”
耿听莲环视众人,最后望向了涵星身旁的端木绯,以挑衅的目光看着她。
钟钰顺着耿听莲的视线朝端木绯望去,目光也落在了端木绯的身上,眸色变得深邃了一些,荡起了些许涟漪。
付盈萱拜在她门下学了四年多的琴,是她最心爱的徒弟,也是最有才华和悟性的。
本来付家一家从湘州返回京城后,付盈萱每月都会给她去信,说说近况,讨教功课,直到去年六月开始,就再也没有信来了。
这次钟钰来了京城后,一安顿下来就去了付家,却没想到直接被付夫人拒之门外,付夫人还让下人传话说,都是因为她,才会连累了付盈萱。
她再问,付家的下人就不愿再多说,半是强硬地把她赶走了。
钟钰一头雾水,就特意让丫鬟去京中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付盈萱竟然被送进了静心庵,那个静心庵可是近乎于“疯人院”的地方。
钟钰简直无法相信以付家人对付盈萱的疼爱会舍得把她送去那里。
钟钰令丫鬟再去打听,却没人敢提其中的原因,大多是支支吾吾的,似乎是在畏惧着什么。
她设法问了不少人,东拼西凑,才勉强凑出了经过,这一切似乎与端木首辅家的四姑娘有关,那位端木四姑娘与徒儿付盈萱几次切磋琴艺,不相上下,最后一次,二人在去岁牡丹宴时在御前又比了一次,端木四姑娘略逊一筹,在御前露了怯,便对付盈萱心生嫉妒之心,设法陷害了付盈萱。
恐怕这京中的人之所以如此讳莫如深,这件事也许还牵扯到了皇室,以致其他人都不敢多说。
钟钰本来想等她在京中站稳脚跟后,再去与这位传说中的端木四姑娘论个是非对错。
所以这次受露华阁之邀,她特意叮嘱不要下帖子给端木家,没想到端木绯还是来了。
钟钰眯了眯眼,眼神微凝,其中隐约透着一抹意外。
她本以为这位端木四姑娘应该与徒儿年龄相当,至少有十五六岁了,没想到她看来恐怕还不满十二岁。
这时,耿听莲谈笑自如地又道:“端木四姑娘以为如何?”耿听莲微微勾唇,清丽的脸庞上笑得云淡风轻。
钟钰一霎不霎地看着端木绯许久,眼神渐渐地沉淀了下来。她也想看看这位端木四姑娘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或者,真如传闻中所言,她是因为嫉妒爱徒才陷害了她。
端木绯看了耿听莲一眼,对于她自以为是的激将法,完全不敢兴趣,正欲随口推拒,就听钟钰开口道:“端木四姑娘,听说你也会弹《潇湘夜雨》,可否弹与我一听?”
端木绯原本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清亮的目光朝钟钰望去,道:“我当然会弹‘《花开花落》’。”
是付盈萱盗用了自己所作的《花开花落》,还硬冠了一个《潇湘夜雨》的曲名!
端木绯与钟钰四目对视,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随之凝结起来。
端木绯徐徐地又道:“而且,我也会弹《兰风吟》。”
她还是微微笑着,一派天真,但是其中的挑衅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厅堂里的众人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这一曲《兰风吟》是钟钰亲手所谱,还从不曾有人在这一曲上超越过她,端木绯有可能破例吗?
钟钰也笑了,对着端木绯伸手做请状。
端木绯转头看向了一旁的一个青衣侍女道:“这位姐姐,可否向贵阁借一把琴?”
那侍女急忙道:“还请端木四姑娘稍候,阁里有一把名琴,是由江南的制琴师孙雷引先生所制,奴婢这就去取来。”
侍女匆匆地去了,厅堂內窸窸窣窣地骚动了起来,姑娘们皆是交头接耳,今日在场的近二十位姑娘中,有些人听过端木绯弹曲,也一部分人从来没听过,只是耳闻过一些传闻,不由露出好奇之色。
耿听莲在一旁静静地品茗,半垂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异芒,等着看好戏。
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个侍女就抱着一把琴回来了,又有其他侍女在厅堂中又摆了一张琴案。
端木绯不紧不慢地净手焚香,然后才漫不经心地抬手试了试琴音,流畅清澈的琴音悠然响起,却是戛然而止……
端木绯拨弦的右手微微一顿,眼睫如小扇子般轻轻地颤动了两下,小嘴微抿。有趣。
耿听莲手里的茶盅停在了唇畔,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端木绯,唇角在茶盅微微扬了起来。
她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的。
上次端木绯泼墨为画,让自己在人前受尽了屈辱,那么今天,自己就要在端木绯最擅长的琴上一报还一报。
耿听莲的目光慢慢地从端木绯那精致的小脸移下了她身前的琴,眸光闪了闪。
这把琴的某根弦已经被动了手脚,像端木绯此刻这般稍微抚两下,不碍事,一旦正式弹曲时,仿佛拨动此弦,琴弦就会承受不住而断裂!
耿听莲特意打听过,端木绯第一次在宣国公府胜了付盈萱一筹,就是因为付盈萱在演奏时没把控好力度以致琴弦断了,那么,就让她以这相同的方式让端木绯在付盈萱的老师面前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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