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王三的地方偏僻,出了命案后,把这小巷子封锁住,周围并没有引起太大骚动。
带天井的小院子内,伍掌柜和王三已让抬走。一个衙役带路,指给老侯和赵大人看。
“他们是清晨死在这里,大早上的,伍掌柜的来给王三送吃的。”
老侯打断他:“他以前也是这时候过来?”
“回大人,伍掌柜的不愿意王三让别人看到,他都是晚上或早上过来。”衙役面上一红,接着说下去:“兄弟们见到他们一直不出来,起疑心到墙头上看看,才见到他们都让弓箭射中,死在这里。”
面对他涨红的脸,赵大人是面色寒冷,不悦地斥责道:“无用的东西,两个人都看不住!”
衙役无话可回,跪了下来。
“不要骂他了,”老侯卷了卷袖子,像是准备大干一场。目光在院子里瞍了瞍,在墙头上生出的几茎绿草上看着,看似随意地问道:“出事以后,这两边的邻居,你们有没有骚扰?”
老侯虽然为他说话,但衙役看看赵大人还板着个脸,亦是不敢起来。回话道:“按大人的吩咐,城中中人必有嫌疑,并没有敢审问他们。”
他双膝跪着,人矮了半截。
老侯对赵大人微笑,赵大人才余怒未息状,冷冷地道:“起来吧。”衙役这才起来,垂手依然不敢抬头。
把余下该问的问完,老侯和赵大人出门回衙门。走在路上,老侯笑了笑:“小赵,看不出你御下倒严。”
“老大人,我们这是边城,随便抽出一个人,都要能挡兵马,更别说这一点小事。他们监视这里,在眼皮子下面死了人还不知道,不责备还能行。”赵大人有悠悠神色,似在回想什么。
他想到出京的前一天,太子殿下单独见他,每一个字赵大人都不敢忘记。
“边陲重镇,是国家门户。用一人,得一勇士。以灌溉千万人之心血,培育一人、十人、百人、千人亦足够。”
赵大人眸色转暖,刚才让他责备的衙役,和他手下的衙役,亦是那暗中的兵马之一,铁甲军的一部分。
能让铁甲军也不能察觉的杀了人,赵大人问老侯:“老大人素来明察秋毫,要不要去看看尸首?”
“不必了。”老侯露出嘲讽的冷笑:“不看,也能猜出他们的用意。”微叹一声:“他们就是要乱啊,要军中乱,要官场乱,妄想利用混混们,让百姓们乱。辅国公府在本城,国公家传神箭,他们偏偏用弓箭无声无息取人性命。”
停顿一下,神色转淡:“小赵啊,对你说件事。”
“老大人请说。”
“我不在山西为官,是在福建。当时有一桩命案,就是刀子杀人,伪装成飞刀。刀都可以伪装,这弓箭近距离杀人,伪装成远矢,又有何难?”老侯板起脸。
赵大人顾不得是在街上,长笑两声,收住道:“我就说您不好欺瞒是不是?”老侯微笑:“他们想嫁祸国公府,当我是傻子吗?”
“但国公府,不可不查。”赵大人侃侃而谈。
老侯奇怪地看看他:“这是自然的,我和国公是亲家,也完全相信他,不相信他,就能和他成亲家。但我们办案子,不以相信为凭据。再说国公清白,也不代表他府中的人清白。”他抚须,眸中沉思:“他的儿子们,也还有两个在家中呢。”
“龙四公子和五公子都会弓箭,就一定不是他们,这栽赃太明显不过。”赵大人说过,又急急找补一句:“今天这案子不是他们。”
老侯笑笑打趣:“你也这般谨慎。”
赵大人摸脑门:“在这里,遇到的三教九流的人多,这边城地方,比内地复杂得多。昨天看着好的人,转脸就不是人。再说国公府的公子们,嘿嘿,”
他在这里也是笑。
龙氏兄弟们不一条心,各有郡王支持,不是秘密。
这是国公的家事,老侯不愿意多说。见天光大亮,想着妹妹和宝珠等人去游玩,又羡慕上来。这个时候,是宝珠她们还在路上,还没到草场的钟点儿。
…….
这个晚上,老侯睡到袁夫人在城里的宅子去。辅国公夫人居然能想得到,让人给老侯送来饭菜。
袁宅里备的也有,但国公夫人这亲戚的体贴,也让老侯安慰。
老侯是知道国公夫妻也不和,他和国公夫妻不和,是促成袁训宝珠亲事的其中一个原因。不过老侯也没功夫去管国公夫人,他道谢过,用过酒菜,就去睡下。
国公夫人收到回话,倒笑了:“老侯忒般客气。”她也正用晚饭,这就不慌不忙用完。丫头们走上来:“姨娘们到了。”
“我就去。”国公夫人忙去正厅上和姨娘们会合。这是她们上午商议过的,奶奶们和一个公子不在家,龙四公子又一心攻读,要赶明年的春闱,晚上不出去。这就早关门闭户,宅院安宁的好。
她们坐上小轿,凌姨娘卧床,鲍姨娘已去,妻妾只有五人。五顶小轿把家中各处看过,各门一一上锁,再回来经过凌姨娘院外,国公夫人让轿子停住。
轿前灯笼把她面上犹豫映出来,宫姨娘轿子与她并肩,国公夫人也不在意就是。宫姨娘猜测一下,道:“夫人想去探望?”
“从她不再出来,我就没有再见到她,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国公夫人面色不定。
姜姨娘的轿子从后面上来,插话道:“不然,我们去看看她吧。”姜姨娘的眸子闪动:“想到她以前的坏,我躲着走。但,也认识这几十年,还是想看看的。”
宫姨娘暗骂,你指桑骂槐呢?
这家里能和凌氏打个平手,以前就是宫姨娘和沙姨娘。
无心的话,宫姨娘多上心,别人都想不到。沙姨娘和洪姨娘从后面赶上,大家住轿,以国公夫人为首,等下凌姨娘说看笑话,让她恨国公夫人去吧。
这里凋零。
谢氏出门,并没带走很多人。但管事的说关门闭户,余人早就睡下。每院各有两个上夜的,一个跟在国公夫人后面,一个走出来。偌大院中,人声几无,好似秋风扫过。
“凌姨娘睡下了?”国公夫人轻声询问。
由院中清冷骤然生出的退缩,让国公夫人想到凌氏会当她是看笑话的。
“我还在!要进来的,就进来吧!”上夜的人还没有回话,房中出来阴沉沉尖声,把宫姨娘吓得尖叫出来。
凌姨娘随即听出有她,冷笑如夜猫子般寒人的动静:“宫氏,你也进来吧。”
沙姨娘不服气了,扶一把宫姨娘,冷淡地道:“夫人,姐姐,已经到这里,还是去看看吧。”沙姨娘是不会忘记凌氏以前怎么对待她们姐妹。
堂姐宫姨娘没有沙姨娘帮忙,而凌姨娘当时有二姑娘这个已会骂人的小疯子帮忙,总是受气的。
二姑娘会说话后,就会帮着母亲骂别的姨娘们。犹其随后进府的宫姨娘,在怀二公子怀武的几个月里,时常让二姑娘气得私下哭。
街上难听的骂人话,真不知道二姑娘从哪里学来的。想来,这与凌家脱不开关系。
背后有沙姨娘扶撑,宫姨娘定下神,怒从心头升起。以前种种也上心头,宫姨娘的机灵也跟着回来。
她暗捏沙姨娘的手,主动去扶住国公夫人。沙姨娘会意,绕上几步,扶住国公夫人另一边。
凌姨娘见到进来的人,就是国公夫人冉冉在妾室的搀扶下,气度不凡地进来。
“你!”
这个场面,把凌姨娘打击得不轻。
她心高气傲,又没有学识。因没有学识而让辅国公挑中,又因为学识缺少而带来的见识缺憾,而让辅国公很快失望。病卧在床后,自己并不能排解心头痛恨。正是日日怨毒没完没了,在今天又见到她的老对头,当家主母似的进来。
国公夫人,是凌姨娘意识中的老对头。
但凌姨娘,却不是国公夫人的老对头。
因此,凌姨娘红了眼睛,国公夫人却长长吁一口气。
以前,国公夫人也是恨过凌氏的,但很快,她就弄清楚她应该恨谁。接下来,辅国公又纳姨娘,国公夫人幡然悔悟,她不能恨所有的姨娘才是。
当你面对的事情都不对时,那只能是自己改变,或者说自己错了。
她不恨她。
她却恨她。
她曾因为她的进府,而痛哭终夜。也曾因为她的飞扬跋扈,而觉得遍体鳞伤。但现在的她,坐在床上,人瘦是枯干如失水老树。不出房门不见日头,面容更白,但白得惨烈,让国公夫人心头痛苦。
真是相煎何太急。
到最后,不是都有了儿子,都有依靠。
清风明月轻入房中,国公夫人在凌姨娘的仇恨目光下更省悟的彻底。一人不过一衣一食,求的不过是孩子和暖饱。
凌氏母子几十年里花费无数心血,坏事做的无数,现在呢,得到的不见得比自己更多。
“你得意了吗?你猖狂了吧?……”凌姨娘怒声大骂中,国公夫人只是怔怔。
宫姨娘是得意的,挑眉欣赏着凌姨娘的“病姿”。
谢氏对她不算体贴,也照顾得周到。衣裳被褥都是干净的,发上的金首饰,也黄澄澄的不显老旧。
宫姨娘想起来过年前,谢氏打发小子们把首饰拿出去炸,金首饰炸过,就是清洗得跟新的一样。
看来,她倒遇上个良心摆正的好媳妇。
撇嘴才有轻蔑,就落在凌姨娘眼中。凌姨娘怒瞪宫姨娘,沙哑着嗓子恶毒地道:“别看我现在不如你,我会活到你后面,活着看着你去死!”
她没有别的话骂,就打算耗日子了。
宫姨娘正要回骂,让国公夫人劝住。国公夫人道:“我们走吧,应该是我们打扰到她休息。”床前站着一个小丫头,刚才应该是她告诉凌氏自己这些人进来。
把宫姨娘劝出来,在院门外并不服气。生气的时候,宫姨娘尖酸性子就没压住,对国公夫人道:“夫人你怕她一辈子,还打算再怕到老?”
国公夫人眼皮垂下,幽幽地道:“我不是怕她,也从不怕她。不过是想到她以前的得意,再看她的今天,心中痛苦。”
水光在她眸中闪过,国公夫人不愿意在这里流泪,匆匆上轿,在轿内无力地道:“容我,先去睡了,明儿再见吧。”
这就催促小轿离开。
留下姨娘们原地怔住。
片刻,姜姨娘头一个反应过来,道:“容我,也回去了。”轻施一礼,上轿离去。洪姨娘也逃似的离开。
月光下,夏初夜风和暖,还在这里的沙姨娘却抱住手臂,嗓音有些打战:“姐姐,今儿怎么冷上来?”
“是你心里冷。”宫姨娘说过,还是抱住她肩头,也就垂头丧气:“这夫人,真的是修成佛道宽容不成?她的话把我的雄心壮志全说没有了,还灰溜溜的打不起来精神。”
沙姨娘也是一样的灰心,只强打精神,对宫姨娘笑道:“儿子们都这般大了,姐姐还敢有雄心壮志?”
看周围花木扶疏,并没有别人。沙姨娘低低地道:“就有雄心壮志,看看凌氏以前的猖狂,再想想夫人以前的难过,还有国公已老,以后是儿子们的天下,轮不到我们了。”
“唉,是这个道理。”宫姨娘回答过,见一旁小轿还在等,吩咐道:“你们也去吧,交了轿子,就早歇息,月好,我和沙姨娘逛回去也罢。”
家人谢过离开,宫姨娘和沙姨娘相伴着慢慢往房中走。
见月皎洁,也冲不淡见到的凌姨娘“病姿。宫姨娘轻声道:“这一个是倒得彻底,袁家的呢,又起来的彻底。”
“话说回来,公子们和姑太太家不好,又和姑奶奶不和,还不是全看着老大行事而行事。”沙姨娘抱怨道:“现在尴尬的不行,儿子们要去和训表公子和好,还怕人家不肯呢。媳妇呢,又跟着训大奶奶转。就是孩子们,还要去打点加寿。全是凌家的害的。当年想姑太太嫁妆,她是头一份儿。”
宫姨娘让中间几句话逗笑,掩面失声:“打点加寿?哎,真是白混这几十年,一个小小孩子,现在是小小爷和小姑娘们的榜样。一张嘴,就加寿这样,加寿那样,”
“可不是这样,老的没相处好,只能把小的送出去打主意。偏偏的,他们又爱在一处玩耍。”沙姨娘悠然对月:“这一会儿,不会玩得不知道睡吧?”
……
月到草场上,无垠如雪。辅国公府安歇得早,宝珠等人此时,还在用饭。
新盖的大屋子,原本就是预备以后帮工多开饭的地方,这就摆得下几张大桌子,装得住许多笑声。
主人一桌,老太太婆媳带宝珠,和国公府八位奶奶坐在一起。主人第二桌,龙五公子在首位,余下的是亲信家人们陪同。
坐不下的家人们,再开两桌。
袁夫人就热闹了,她和孩子们坐在一桌,看着哪个都喜欢,照管她们用饭。
加寿坐在祖母旁边,因别的孩子们都自己用饭,袁夫人也鼓励孙女儿自己用饭。给她一个小木碗,这里面食多,但宝珠是吃米饭的地方长大,就给加寿小半碗米饭,一碗蒸鸡蛋摆在面前,随便她舀,袁夫人给她分鱼刺,拌肉汁。
真是事事看加寿。
加寿最小,都自己用饭,别的孩子们跟后面学,全是自己用饭。
奶奶们看着心中喜欢,五奶奶对宝珠道:“我家这个,这么大了还端着碗跟着喂她,不然就泼得到处都是,”
宝珠斜斜眼角,让她看。见加寿笑嘻嘻的,一勺子鸡蛋舀着,直泼出一尺多高。“啪!”,落到桌子正中间。
孩子们大笑起来。
“我也会!”
五奶奶的女儿面前,也有一小碗炖蛋,她也把小勺子插进去,用力一挑,哈哈笑声中,落到加寿面前。
这个桌子特别的矮,是孩子们要在这里用饭,现把大桌子腿锯断,供孩子坐得舒服。加寿这就麻溜的站起来,小身子欠着,把她碗里的炖蛋,更是往桌子上泼洒。
“弟妹啊,姑母也太惯着加寿。”五奶奶还没有呵斥女儿,就见到加寿这一举动,五奶奶好笑,但是有点尴尬:“这样可不好,长大了……”
大人最爱说的,就是长大了以后会怎么样。宝珠嫣然:“五嫂放心,孩子们长大,也就好了。”
再看那个桌上,袁夫人在轻声提着加寿什么。加寿得意洋洋坐回去,小嘴里嘟囔着:“粒粒皆辛苦,粒粒皆辛苦,”一面把一勺子饭送到嘴里。
头一回用,伸长脖子,还是有一半倒到衣裳上。
加寿自己不能组织过长的话,但念个五言绝句,倒不成问题。
“我也会,我也会,”五奶奶的女儿又跟上来:“汗滴禾下土呢。”见加寿念过吃饭,她也跟着吃饭。
“粒粒皆辛苦,”加寿忽然大叫:“骨头,”袁夫人笑着把分好的排骨肉放她碗里。
没吃几口,想到母亲,加寿扭头找到宝珠,嘿嘿笑了。她一转脸儿,宝珠那桌子人哄然大笑。自己吃饭的小孩子,面前衣裳上有饭,小嘴里动着,两个面颊上全是酱汁米饭和鸡蛋。
加寿让笑怔住,对母亲看着。
宝珠取出帕子拭自己面颊给她看,笑道:“擦干净。”
加寿想想,小手把放到一旁的帕子已拿在手里,但是走过来,把小脸儿往母亲衣裳上一埋,蹭几蹭,再抬起头笑,这就干净了。
“你这个小坏蛋,”宝珠笑骂,扯过自己衣角,丫头们过来帮着收拾,请宝珠去换衣裳。宝珠打趣道:“不用换了,她还有半碗没吃完呢。”
不说还好些,说过加寿跑回去,急忙忙吃着,再过来,先把脸儿对着母亲扬一扬,给她看看脸上的酱汁,再就一埋面庞,蹭几蹭,再跑回去吃饭。
这里的人都笑得不能吃饭,看着加寿倒是飞快把小碗里饭吃完。
老太太笑道:“我们加寿很会欺负母亲,”宝珠娇嗔:“可不是,以后欺负父亲才好。”但见到女儿过来,还是把干净衣角揪过来,看着她在上面蹭啊蹭。
八奶奶田氏握住谢氏的手,凑到她耳边道:“这哪里是加寿,简直是活宝贝。”那灵活的小身子跑来跑去,从姑母到宝珠,都不说她。
谢氏看着倒觉得欢乐,她正在想欢乐就好,膝盖让碰上一下,见自己的独子,比加寿大,过来的更利索,站在自己面前,眼珠子黑亮有神,也是一脸的酱汁子。
“你可不能害我换衣服啊,”谢氏话没说完,小子已经把脸蹭上来。而五奶奶已经离席,她的女儿追在她后面嘟囔:“加寿是这样的,加寿也是这样的,”
五奶奶求饶:“小祖宗,我可没带几身衣裳,你给我弄脏了可怎么办?”看看身上的茜红色镶珠挑线衣裳,这是旧年做的,却才上身,五奶奶舍不得。
小姑娘追不到母亲,也是极聪明伶俐的,眼珠子转几转,走到父亲膝下,仰着满脸饭粒子,笑得不言而喻。
她不敢和父亲贸然造次,所以先等着。
龙五看着可乐,取过自己帕子给她擦干净脸,再把自己衣角递给她。只是这样,小姑娘已经大喜,把脸在父亲衣上蹭过,得意而回。
袁夫人让换热饭给他们,虽是夏天,也不能吃冷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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