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国公吁一口长气,这看似家常的信,把他不安的思绪抚平。
又有陈留郡王亲身在此,这对翁婿是随意说话的人,郡王挑明了说:“岳父不要担心,官场起伏自古有之。小弟侯爵还在,您女儿信里说,太后也身子安好,加寿公主待遇也在,又还有心思办亲事,想来不日就有好消息到来。”
老国公露出这些天里最安心的笑容,外面又来了龙二龙三龙四龙六和龙七。
这兄弟五个早几天就在家里和妻子团聚,听说姐丈到来,这就夫妻一起过来相见。
一一看过信以后,龙二粗声大气地道:“我就说嘛,谁担心老九出事,这亲家不做也罢!”
他说话事出有因,龙二妻子尴尬:“家里也是关心,”龙二长子龙显邦定的亲事,是母亲娘家的表亲。
国公府里瞒得住老国公有日子,却瞒不住外面早就看到邸报的人。他们总有谈论,龙二的愤怒来自于这里。
见妻子解释,龙二更生气:“你还张得开口对我说?劝你转个身儿,出这道门儿,上个车儿,回你的家见见糊涂油蒙心的人儿!”
龙二妻子窘迫的快要哭出来,龙二还是大嚷:“你把话给我带到,要么,赶紧把女孩儿往京里送,要么,这亲事我不要了!有父亲在,托老侯在京里寻上一门亲,不比她好吗!”
“闭嘴!”老国公把他呵斥,龙二的妻子流下泪水,一言不发的真的按丈夫说的往外面走去。
老国公怜惜儿媳,叫她道:“下雨呢,打发个家人去说,说和缓些。”龙二妻子泣道:“多谢父亲,还是我自己去说吧。”
在她的话里,龙三对妻子挑眉头,亲上加亲自古有之,他房里定的也是内亲家姑娘。
龙四房里定的不是内亲,也对妻子道:“你也走一回吧,对亲家说,三天后就上船走,我们不等人。”
龙七妻子不用丈夫说,也随同妯娌们出去。
她们走了以后,老国公把儿子们劈头盖脸一通骂:“你们不在家,媳妇们操持家中起早又贪黑,回来了,应该多多的道辛苦,再不许使蛮横。老九的官职没了,有闲言正常,亲家思量也正常,却拿自家人使什么性子?”
一直骂到龙二的小儿子进来,老国公才住嘴。
这个小子叫龙显宁,比加寿大一岁,生长在武将家里,十三岁的他已有昂扬气势,就是脸色不太好看,带出来懊恼。
“祖父祖父祖父,嫂嫂们还走不走?她们不去京里成亲就算了!我得去了!秋闱八月里,现在都六月了!我还怎么能赶得上听名动天下的阮二先生讲书。听不了讲书,我还怎么能中这一科,我还等着明年殿试呢。”
老国公笑起来:“这一科就没打算让你下场,不然去年你要走,去年就送你进京。在京里好好念三年,下科你十六岁,报捷条子到家难道不好吗?”
龙显宁抱着头气愤:“去年我就要去,去年说没有人送我,我说自己去,又说没走过这路不放心,让我等今年嫂嫂们进京成亲一起走,我只等三天啊,多一炷香也不等。”
陈留郡王拿他开玩笑:“换成我,我出后门就走了。”
龙显宁苦恼:“姑丈,不是我想不到,是怕私下走的,到京里九叔不喜欢,姑祖母要说让家里担心,不给我钱用。”
他的爹龙二给他一脚,笑骂道:“你小子钻钱眼里,你进京是为要钱的吗?”
龙显宁后悔失言,往外就跑,边道:“当我不知道吗?哥哥们在京里天天要钱。”
这天天要钱的话,是龙四送侄子们进京,亲眼所见,回来亲口说出来。龙四闻言,也笑话龙显宁:“还有三天不是吗?赶紧街上多搜寻几本笑林广记、奇闻趣事,早做准备好伸手。”
“不用四叔说,我早备下来。”龙显宁在房外回话。
小十在外间,也早听见,从母亲膝前追出去:“别把我的钱要干净了。”
“放心吧小十叔叔,你的钱是你的钱,我的钱是我的钱,不相干。”
陈留郡王笑得弯下腰:“这一个一个能的,没进京先把钱划分好。你的钱我的钱都出来,衍志衍勇,”郡王把自己儿子侄子捎上:“你们在京里有没有要走自己的钱?”
萧衍志装出苦脸儿:“有瑜哥璞哥在,得让他们占先。”衍勇倒老实,摸头嘿嘿:“给的有钱。”随后是真苦恼:“不在我手里。”
陈留郡王继续取笑:“那是你小子不机灵,你不会说请瑜哥璞哥吃酒楼全花得精光。”
他正在嘲笑,老国公对着他更好笑:“我说瞻载,他们要走的难道没有你一份儿?”
陈留郡王啊呀一声,跟战场上遇到敌将那一声差不多:“多谢岳父提醒,他们要来要去的,是我岳母的钱。”
外面他的名分上正牌“岳母”听到,不由一笑。
“姐丈总算想起来,”龙氏兄弟更是哄堂大笑。
当天的下午,把新人往京里去的船准备好,各亲家们有的还在担心,但龙二的话得到龙氏兄弟一致赞成:“三天后不上船,这亲事算了吧!”
兵部尚书虽丢了官职,辅国公府还在,亲家们只是闻祸而悲的多余烦恼,生怕到京里跟着受连累,但见国公府强硬,亲家们不敢再说,嫁妆开始上船,准备跟去的父兄也做准备。
这里面还有一个小插曲,谢氏的父亲谢老爷,石氏的父亲石老爷,因为送女儿进过京进过宫,把他们曾担心女儿进京寄人篱下心思扭转。听到小龙氏兄弟订的人家有顾虑,这两位皮厚的来见老国公,说亲事真的散了,可以把各自的孙女儿许给各自外孙的堂兄。
孙子们亲事还在,老国公自然不能答应,但让他们百般信任袁训的话鼓舞出好些精神。
龙显贵龙显兆成亲,这对外祖父们也跟进京。老国公投桃报李,答应他们带上家中成年而没有定亲的孙女儿,而且装看不见他们的司马昭之心。
三天以后,龙显宁怀里揣着说笑话的书,踌躇满志随新人船而去。
……
天气晴好,马车行走的路上多出松软沙地,车行如在丝绸中。日头还是炽烈,但吹来带咸味儿的风,凉爽而让人愉悦。
因为就要到地方,这一天是白天行道,一早到定好的客栈用早饭,随后继续赶路。昨天值夜的人在马车上睡,孩子们也放一天假,自在的说笑着。
执瑜执璞懂事的默背昨天的书,背完了就骑马上。萧战加福的功课,在京里的时候就是超日子的学,早就在马上并骑奔驰。
梁山老王带着于林等人陪着他们,两边指点着。见到沙地好,又捡一条道路,来回的习练快马。
元皓由香姐儿陪着,卷起车帘坐在车后,小胖腿悬空甩动,见到路边的花好草好,他相中的,指使萧战掐给他。
加寿姐姐还是最心爱他,和太子各骑一匹马,跟在元皓的马车旁边。
“到了没?”元皓心急,隔一会儿就问上一声,得到的回答总是:“快了”。
简单的对答,也能引起孩子们一通笑声,让本就悠然的行程更添轻松。
宝珠得到袁训的允许,这日光海风又实在诱人,对身体也好,骑马在袁训身边。她每一次借着和袁训说话的功夫看向丈夫,眸光就深深的爱恋。
看得多了,暗自喜欢的袁训没忍住,低笑轻语:“怎么,你打算感谢我?”
“怎么能不谢你呢?带我们来这样好地方。”
远处古镇,经过的也有小村庄,它们和内陆不一样,屋前屋后支的是大渔网,挂的是鱼干,有些宝珠不认得,这新奇劲儿,宝珠和孩子们一样雀跃,只怕让笑话,不敢表露出来。
她钦佩的感谢着丈夫,很由衷。但得到的,却是调笑。
“今儿晚上咱们能住一起,可不许光说不兑现。”袁训坏笑。
宝珠先看看孩子们在不在身边,再回身来对丈夫眨动眼眸,七个孩子的母亲依然有淘气:“如果你对我说好话儿,也许可以商议…。”
话到这里就停下,因为刚才还同她玩笑的袁训,在宝珠看孩子时,他也看孩子们,这一看,眸光就此收不回来。
宝珠知他心意,自然是奉陪的来看。
头一个看的是加寿,着一件淡黄色道袍的加寿,姣好容颜好似带水莲花。而她身边的太子殿下,淡蓝布衣不减他的高贵,却增添他的优雅。
一对玉人似的两个人亲昵的也在低语,让当父亲的不由得含笑。
第二个看的是一双长子。
执瑜执璞加入到萧战加福飞骑的行列中,孔青顺伯带人护着他们,魁梧的身子,满面的汗水,热烈的欢声,健康的模样让袁训莫明的就生出自豪。
第三个是萧战加福,他们就在附近,一找就得。
头一眼,袁训忧伤,他乖巧的小加福,穿一件紧身的雪白劲装,佩着一把镶满宝石的剑,不管是勒马还是扬鞭,都熟练的好似老骑士,让当父亲的没有先赞赏,而是对老王恨恨。
但再看女儿玉雪不改,玲珑眉眼儿熠熠生辉,袁训又眉开眼笑,看我女儿生得好。
他去找香姐儿和元皓时,他们在车后看不到,看到的是一双小媳妇。
称心如意从小儿作伴,上路也乐陶陶的不离彼此。
这两个在路上也有看书的钟点儿,但每天至少分一半的功夫料理家事,让一行人衣食省心,此时她们面上的笑容开心,袁训也随着笑容加深。
小六和苏似玉更有趣,他们下地手扯着手走着,踩出一行脚印来,捡整齐的就让人赶紧来看。
袁训收回眼光,重回到宝珠身上,低低地道:“你谢我,我也谢你。”七个孩子,袁训想想这难道不是宝珠的大功劳吗?
宝珠眸子亮着,嫣然道:“这是有好父亲的缘故,”
“这是有好母亲,”袁训轻笑。
“哇!”一大声过来,把夫妻两个打断,奔在前面的萧战加福欢呼大叫:“元皓元皓,快来看啊,海到了。”
所有人都加快速度赶过去,转过道边大石头,一大片蔚蓝出现在视线中时,所有的人都让震撼。
这里面袁训出公差曾见过海,梁山老王夸口说他少年游历到过,镇南老王说他也曾见过,但在此时此刻也一起凝神面上绽放光彩。
大海,不管是不是很多人的梦境,却可以治好很多人对美梦的憧憬。
在他们的眼前,海风中,潮水渴望的卷来卷去,拍打着岸,在涛声中把喧嚣生成宁静。
雪白海鸟的鸣叫,清脆的生成这梦境中最好的乐曲。每一声,都鼓动得人心如潮水,在金黄日光中渐生圆满。
远处的天,看上去是淡蓝浅蓝再到雪白,每个颜色都带着鬼斧神工的奇妙。白云美的如柔软的花瓣儿,让人看一眼,仿佛能挑逗直到心弦,满足的可以大声呻吟。
“太美了!”
头一个欢呼的是香姐儿,爱好看的她克制不住悸动,海风又拂的她嗓子痒痒的,她张开手臂,放声大叫出来。
“美!”
元皓尖叫,把他的高兴也尽情表现出来。随后,他是头一个对着海冲过去,兴奋的啊啊着。
“美,”宝珠也用了这个字,而放弃平时用的最多的“好看”,但她没有急着纵马过去,而是把手对丈夫伸去,两个人握在一起。耳听潮声,心如潮水,澎湃而出的感情缠绵成丝后,又寸寸成结。
心如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应该是指他们的此时此刻。
“美,”张大学士茫然说着,他是头一回来。海的辽阔只这一角,海的天际只短短一线,已让他近似于窒息的陶醉其中,以致于说不出别的好字眼。
天地之广大,把劳于案牍的身心解放。层层叠叠的潮水声,洗刷干净争名夺利的心。
人在名利场上,再豁达也存在名利心,二位老王有,大学士有,袁训也有。
但张大学士没心思去想别人,他只知道,他清晰的感受到数十年疲倦消逝而去,海风温暖的吹拂他衰老的骨节,海潮舒缓着他坚垒似的脑海。
身心拔节似的舒展,蕴含着新的力量。生机勃勃,雨后春笋似的生长着,修补着早十年前就开始的多病多酸痛。
这行程在他的计划里,是为太子殿下增加名望,了解民生。上路的日子,他无时不防备着袁训灌输太子一夫一妻。但在这新生似的快乐里,张大学士统统忘记。
他喃喃自语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或者是历代对海赞美的诗词,有什么闪电般浮跳出来。那是他自书上看到的,多病体弱的人住在海边,有不治而愈的先例。
这让大学士对袁训油然看去,想想没有他,自己终生也不会来到这里,他对孩子们的一片心,以大学士几十年的阅历,只有太后对他,才可以相比。
这海真好,美丽的像一个梦,也可以在袁家孩子们以后不能再到这里时,一直成为他们美梦中的一个。
也是自己的。张大学士这样想着,面上惊喜不改,追随太子殿下的脚步而去。
……
孩子们早就欢快的嚷嚷着,边跑边玩耍。
“说鱼不是钓的,是在地上捡的,鱼呢,在哪里?”元皓小手趴地上,胖脑袋几乎杵地。
太子大笑:“退潮的时候才会有鱼,这会儿早过了,赶海的人早捡走。”
“赶海?”元皓疑惑的晃晃脑袋,随后大声宣布:“明天我要来赶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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