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这样蔑视他人生命的人,要是珍惜自己的生命,越是畏惧死亡。
天大的英雄,也有胆怯的一刻。
一味地胆怯,终非豪杰意态。
大英雄往往既勇亦怯,时勇时怯。君不见汉光武刘秀亦是“见小敌怯,见大敌勇”。
某些时候,韦小宝表现得极有胆色,实非你我所能及。
书中写道“韦小宝见情势危急,心想今天舍了性命也要相救师父”,对师父陈近南,韦小宝不惜舍命相救。
对另一师父,‘皇帝师父’康熙,韦小宝也曾不假思索舍命为之挡了一剑。
再有,“韦小宝忍不住向躺在地下的郑克塽瞧了一眼,心道:‘你是王府公子,跟我这婊子儿子相比,又是谁英雄些?***,你敢不敢站在这里,让人家在脑袋上砍一刀?’”
不是郑克塽,我也曾掂量自己“敢不敢站在这里,让人家在脑袋上砍一刀?”
答案很明确:俺可不敢!
阁下亦不妨自问:有此胆色无。
韦小宝被吴立身赞誉为“小英雄办事干净利落,有担当、有气概,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陈近南赶忙代为谦谢:“吴兄可别太夸奖了,宠坏了小孩子。”
身为韦小宝的师父,这话由陈近南说来,甚是得体。
“对韦小宝别太夸奖了,否则,就宠坏了小孩子”。
在小说中,金庸对韦小宝,大体也是如此态度。
也还算得体,因为金庸是韦小宝的创造者。
小说中一再强调不知韦小宝的父亲是谁,作者故弄玄虚而已。
韦小宝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老金本人。
“可别太夸奖了,宠坏了小孩子”,这话,他师父说得。他父亲,自然也说得。
《鹿鼎记》的英译者闵福德,认为金庸的叙事风格‘具有欺骗性的流畅’。
与此类似,刻划韦小宝其人,金庸乃出以戏谑笔调。
凡是韦小宝做出啥子露脸事情,金庸必然紧接着加以调侃、打击,以期消解韦小宝行为的崇高意味,“莫要宠坏了小孩子”。
例如,“站在这里,让人家在脑袋上砍一刀”情节,小说中先是写“他竟敢用脑袋试刀,(九难师太与阿珂)不禁都佩服他的胆气。”接着就急转直下了,“只是韦小宝刚才这一下只吓得尿水长流,裤裆中淋淋漓漓,除他自己之外,却是谁也不知道了。”
既然“除韦小宝自己之外,却是谁也不知道了”,金庸怎么会知道?因为他是韦小宝的创造者。
小说作者,只要愿意,是可以洞悉并描述书中人物的全部心理的。
小宝这孩子了不起,有出息!
陈近南心想:‘天下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汉,在我面前都恭恭敬敬,大气也不敢透一声,这个刁蛮古怪的顽童,偏有这许多废话。”
面对当世‘江湖第一人’,韦小宝表现迥异常人;面对曾被认为的整个宇宙的中心——皇帝的宝座——韦小宝又如何?
“(韦小宝)走到书桌之前,看到那张披了绣龙锦缎的椅子,忽有个难以抑制的冲动:‘***,这龙椅皇帝坐得,老子便坐不得?’斜跨一步,当即坐入了椅中。他初坐下时心中怦怦乱跳,坐了一会,心道:‘这椅子也不怎么舒服,做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毕竟不敢久坐,便去书架上找”
“这龙椅皇帝坐得,老子便坐不得?”
和尚摸得,凭什么我摸不得?
与泼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之间,很可以见得韦公幼年已是胸襟抱负不凡。
不是每一个小孩子都有这样“难以抑制的冲动”。
非唯有此冲动,并且胆敢真格坐上皇位的,舍韦公其谁哉?
没错!韦小宝“初坐下时心中怦怦乱跳”“不敢久坐”,毕竟还是怕了!
面对始皇帝的车辇,项羽刘邦分别说出了“彼可取而代也”“大丈夫当如此也”的豪言,假如这话他们当真说过,刘项说这话时与说过之后,竟丝毫不曾感到恐惧?
韦小宝,精神不死,化身无数。
这种人在中国的任何时代都吃得开的。
假设今日你我便在韦大人这样的领导手下当差,我们有多大把握看透他,体认到这也就是一痞子?
“待会混战一起,帐中众人赤手空拳,只怕要尽数丧命,栗栗危惧之际,见韦小宝和敌人掷骰赌头。此‘头’即是韦小宝他自己的脑袋也,谈笑自若,不禁都佩服他的胆气。”
“三人一听此言,悚然动容,齐声称是。**川道:‘若不是韦香主提醒,我们险些误了大事。’心中对这个油腔滑调的少年越来越是佩服。三人一起鼓掌称善,连说妙计。”
“眼见侍卫副总管伯爵大人威风凛凛,指挥若定,忠心耿耿,视死如归,无不打从心底里佩服出来,均想:‘他年纪虽小,毕竟高人一等’”
同一个人,由不同的视角看来,其人的面目,就大不同。
小说家,对韦小宝俯视,看到的是小流氓,小痞子;多数群众,对领导仰望,看到的是伟人、超天才!
马克思曾引用过一句名言,曰:“伟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我们自己正跪着,都站起来吧!”
然则,当读完《鹿鼎记》之后,仍在韦大人这样的领导手下当差呢?
其实,小说虽尽可能地免提,却也还是难免会稍稍透出此中消息,“这等执礼甚恭的局面,韦小宝见得惯了。常言道:‘居移气,养移体’,他每日里和皇帝相伴,什么亲王、贝勒、尚书、将军,时时见面,也不当什么一会子事,因此年纪虽小,已自然而然有股威严气象。”
‘威严气象’?不就发生断裂了吗?
《鹿鼎》尾声中,黄宗羲、吕留良等大儒劝韦大人更进一步‘自己做皇帝’,被多数读者认为不可思议。
金庸让吕留良等人劝进韦小宝,此一情节被视为荒唐,是因为韦小宝品德太坏?
曾静在读完吕留良遗著之后,得出这样的结论:自周代而后,做皇帝的人,“多不知学,尽是世路上英雄,甚者老奸巨猾,即谚所谓光棍也。”帝位上坐着的,不是品德崇高之人,“却被豪强占据去了。”
这应该算是吕留良先生的固有思想。
而韦小宝,正“深通光棍之道。”
只看《明夷待访录》第一篇大文《原君》,就知道黄宗羲对历代帝王尤其开国帝王的德行有着怎样‘崇高’的评价了。
黄、吕诸先生如以‘驱除鞑虏’为第一甚至唯一考量,为此目的而敦劝韦小宝这样的痞子‘自己做皇帝’,小说家的合理假设,并不离谱。
读者以吕留良、黄宗羲等人的建议为不可思议,是因为韦小宝能力太差?
金庸以俯视角度、全知观点来刻划韦小宝的形象,某种程度上贬抑了韦小宝的政治能量。
‘我只会吹牛拍马’,这话,体现的是韦大人的“伟大的谦虚”。
韦小宝建立的功业,有几分有几成是靠吹与拍?
韦小宝的发迹,最初确乎得力于拍马屁,但‘拍马’只是为他创造了一个自我发挥的‘平台’,有料无料有能无能,还得看他后来的作为。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不用害怕,就算你这太监是真的,我又不是前明英宗那样的昏君,会让你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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