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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荣拿出成文的军功审核制度改革方案,宣室殿内,便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寂。
改革二字,从这两个字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伴随着动荡和危险。
改变;
革新。
改变制度,革新秩序,从来都不是某个人一句话,甚至是一纸政文所能做到。
后世有句俗谚:屁股决定脑袋。
人类自文明诞生的那天起,便天然被划分到不同阶级。
而每一个阶级,在文明当中所占据的位置、权利,以及利益诉求,都不尽相同。
底层有底层的需求;
中层有中层的追求;
贵族,自然也有自己的保留地。
而改革二字,往往便是统治者出于必要,为确保占据绝大多数的中低层利益,而牺牲贵族阶级的利益。
故而,改革的阻力,往往便是既得利益者——绝大多数时候,是贵族阶级的反抗和阻挠。
就拿此番,刘荣要改革汉家的军功统计、核算制度距离。
个人以斩首计算、核准,将领以浮斩判定军功的制度,为何能延存至今?
为何能从天下人一直反对的‘暴秦’,一直延存至今,延存至汉开国五十年后,都依旧存在?
究其原因,固然不可忽视这套制度,是当下时代最有效、成本最低的军功核算方式。
你说你有功劳?
好说,拿出你斩下的敌人首级即可。
你拿得出首级,我就给你计功;
朝堂想查验,也根本不需要费什么事——直接数数送去长安的敌军首级,数量对不对就行。
至于军官将帅,那就更简单了——把你部斩获的首级送来,并报上你部的伤亡人数,一个简单的减法,就能算出你是有功还是有过,有多大功、多大过。
这套秩序的优越性在于:没法造假。
——在如今汉家,在这个人人都讲究‘风骨’二字,人人都视名誉生命的时代,杀良冒功、以百姓人头充当贼寇首级的事,是绝无可能发生的。
自然,隐瞒本部伤亡,为了个人前途而剥夺麾下阵亡将士英烈待遇的事,就更没有发生的可能了。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正式由于个人无法冒功,将帅无法隐瞒损失、夸大战果,这个制度才得以延存至今;
且至今为止,都始终是这个时代最具性价比、最能确保公平公正的军功核准制度。
那为什么说这个制度,也同样是贵族阶级的保留地、针对这个制度的改革,可能会引发贵族阶级的反抗呢?
答案,不言而喻。
至少对此刻,出现在宣室殿内的每一个重臣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都不需要尽心思考。
原因很简单;
在场众人,除御榻上的天子荣外,无不是这个制度的既得利益者……
“太祖高皇帝制:凡调动兵马逾五十人,皆需虎符、诏书为凭。”
“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但这一条定律当中的‘兵马’,指的却是长安中央,及郡县国兵。”
“——也就是民间百姓所称的‘官兵’。”
“公侯贵戚家中壮丁、奴仆——即卸甲私兵,却并不在其中……”
捧着那一本新鲜出炉的军功核算制度改革草案,皱眉沉思了许久,终还是刘舍站出身,承担起了相宰因有的担当。
有刘舍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众人便也就没了太多顾忌,你一眼,我一语的分说起过去,贵族阶级从现有的军功审核制度当中,所能得到的‘不当’利益。
“孝景皇帝三年,吴楚七国之乱,太尉周亚夫奉诏率军出征,却苦无军费,终不得已找上子钱商人无盐氏,举贷千金。”
“——乱平之后,周亚夫挟邀天之功,却仍不得不以十倍之利,即万金相还与无盐氏。”
“彼时,坊间只顾着震惊于周亚夫平乱归来,竟能拿出万金偿还借贷;”
“却不曾有人想过:周亚夫奉诏出征,麾下大军一应用度、耗费皆出少府内帑,又何须私备军费千金?”
“这千金的必要性,甚至到了周亚夫不惜举债、不惜偿还十倍之利,也非筹措不可得的地步……”
刘舍之后,老岑迈也开了口,顺着刘舍方才的话头,小心翼翼的将话题引向了正轨。
而在其余几人也开口,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甚至有些含糊其辞的试探之语后,刘荣也终是将拳头轻轻砸在了面前御案之上。
略带愠色的一抬眸,待众人都面带愧色的低下头去,才掷地有声道:“说到底,不过是太祖高皇帝禁公侯贵戚养私兵,却并未禁止贵族蓄养仆从,乃至于门客。”
“——无战事,公侯家中无不是千百家丁、童仆;”
“一伺战起,公侯们每拿出一柄刀、一把剑,便能装备起家兵一人。”
“带着私兵出征应战,私兵们砍下敌军首级,就算无法被算作公侯的个人斩获,也会被纳入将官‘浮斩’的战果;”
“但这些私兵们战殁,却并不会被朝堂算作核算军功、计算浮斩时的伤亡。”
···
“于是,便有人率家兵百十,死伤大半,战后却浮斩十数,累功得赏;”
“也有人率家兵上千,带回上百颗贼寇首级,名扬一方,却无人知此战过后,便有一乡之地家家戴孝。”
“——有人家财万贯,便不惜用仆从的命,硬生生堆出来个‘常胜将军’的美名;”
“更有雁门太守李广这样的人,凭借自己在军中将士心中的威望,巧妙绕过浮斩之制——连家丁、私兵都不用养,便可以我汉家将士死伤为代价,换取自己的武功勋……”
嘴上如是说着,每说出一句话,刘荣虚握成拳的手,便在面前御案之上轻砸一下。
可即便刘荣已经砸的足够轻——甚至都不能算做‘砸’了,众人也还是觉得刘荣这一拳又一拳,都砸在了众人的心头。
汉风尚武,公侯贵戚有自掏腰包组建军队,响应朝堂中央号召,出征平叛/北上御敌的义务。
而此刻,能出现在宣室殿,同刘荣就国家大事进行商磋的大臣,基本也都同时具备公侯的斜杠身份。
丞相刘舍?
桃侯;
御史大夫岑迈?
建陵侯;
太仆直不疑?
塞侯。
至于少府石奋、廷尉赵禹等,即便不是彻侯,也都是大上造、驷车庶长乃至大庶长——距离封侯只差些许武勋的显爵。
就算过去,这些人不曾拿家丁、仆从的命为自己堆军功,却也一直将此作为日后,自己跻身功侯之列后安身立命,壮大家族的重要手段。
故而,刘荣嘴上虽然说某人某人如何——甚至指名道姓提到了李广,众人也还是难免被溅射伤害所波及。
但终归是政治人物,脸皮早就练得比长城的城墙还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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