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见孙子小小的人儿,几句话就把柳儿娘这个难缠的婆娘说得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走了,她都还没上场哩。往年跟这婆娘吵架,就算打得鼻青脸肿,也没能让她松口认输退让,想不到孙子背了几句书,就让她闭嘴了。
她心里着实得意,欢喜得合不拢嘴,忍不住对黄豆赞道:“黄豆还没上学哩,都会背书了。愣是说得那老娘们没话回。”
葫芦见黄豆犹不知错,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气得伸手揪住他耳朵,揪得黄豆歪着脑袋躲闪,连连呼疼,偏另一边胳膊让板栗夹得紧紧的,挣也挣不脱,便高声嚷叫起来。
杨氏急忙上来掰葫芦的手,一边责怪道:“你做啥揪他耳朵?”
葫芦狠瞪了黄豆一眼,对杨氏道:“奶奶,你信他胡说八道!”
杨氏诧异地问道:“咋了?黄豆背错了?”这是很有可能的,他到底才四岁哩。
葫芦无奈地说道:“没背错,是……用错了。这话不是这么用的。”
听说没背错,杨氏放了心,嗔怪地对大孙子说道:“没背错不就成了。他才这么点大,用错了也难怪。”想想又纳闷“咋用错了?奶奶觉得他念得顺溜的很,怪好听的。”
小娃儿们听了又是一阵哄笑,菊hua也哭笑不得地瞧着老娘。
板栗对着黄豆呵斥道:“你好本事哩,啥话都敢往上堆,你当是堆稻草哩?这句子是这么用的么?”
小葱皱着可爱的小鼻子道:“糊弄人呗!还真叫他唬住了。”
黄豆不服气地嘀咕道:“又没背错……”
杨氏见黄豆有些丧气,忽然一拍手道:“我说你们这几个娃儿,都赶不上黄豆聪明。怪不得往常你姑姑总说你们,拎着你们耳朵叫你们读书脑子要活泛些。我先还不觉得,今儿才晓得,你们还真是死脑筋。”
这下,不但菊hua愣住了,连葫芦几个都愣住了。一齐停下脚步,站在郑家院子当中,不明所以地瞧着杨氏。
杨氏见儿子闺女孙子外孙子一齐看着自己,对葫芦翻了下眼皮。说道:“咋了,还不服气?奶奶也是斗大的字不认得一个,也不晓得你们为啥说黄豆错了,也不管咋样才算对,奶奶就晓得一样:你们吵了半天,也没让那婆娘歇嘴,还越骂越凶。可黄豆一开口,就把那婆娘说得不敢吭声,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走了。奶奶就觉得,黄豆他就是说对了。”
最后一句话是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出来的。
小娃儿们都被杨氏的“高论”震住了,葫芦和板栗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便把目光投向菊hua。
菊hua有些好笑,没想到娘还这么能说。换个角度来看,黄豆这番话确实唬住了柳儿娘,不过……
她还没想完呢。就听杨氏又问道:“葫芦,板栗,你们说,那镰刀是干啥用的?”
板栗撇撇嘴道:“砍柴呗,割稻、割麦、割韭菜,用处多着哩。外婆太瞧不起人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娃儿,咋能不晓得这个。”
杨氏笑道:“镰刀都是用来割东西的,可是咱们把它绑在竹竿上,用来勾桃子。也没人说这么用不对哩。从来咱们田里都是种稻子的,再不然也要种旁的庄稼,可你娘偏弄了块水田养黄鳝泥鳅。这要是搁往常,我肯定要骂她瞎折腾。可是你瞧,那黄鳝和泥鳅比稻子还卖的钱多一些。买了荒地,总要种玉米、黄豆、山芋啥的。可你娘非要种竹子,种了竹子不算,还在林子里养鸡,我活了这么大,也没见人这么干过……”
杨氏掰着手指头细数,越说越来劲,最后总结道:“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想咋用就咋用;地是死的,人是活的,想咋种就咋种;你们那个书也是死的,人是活的,非得那么讲究?”
葫芦和板栗万没料到大字不识一个的杨氏居然说了这么大一篇话,他们心里很憋屈:一方面不得不承认奶奶(外婆)说得有理,可又觉得黄豆那么说确实不对,因此满脸郁闷。
李敬文和泥鳅等人也傻眼——郑奶奶的话好像蛮高深的样子哩!
黄豆心里乐得找不着北了,不过他很知眼色,面上装作没事人一样,省得惹得哥哥姐姐们一起围攻他,他笑眯眯瞅着菊hua,心想姑姑会咋说哩?
菊hua先是笑了一通好的,然后才搀住杨氏的胳膊,扶她去廊檐下坐下,又让娃儿们也都找了板凳坐下,才对杨氏大大地夸赞道:“娘说得真好。比学堂的夫子不差,话粗理不糙。”
杨氏虽然在据理力争,摆出一副死抬杠的样子,可听菊hua真说她说得对,又疑惑又难为情起来,忸怩地问道:“你这闺女,就晓得哄娘,当娘是小娃子哩!”
菊hua咳嗽了一声,看着这帮才念了几年书、被杨氏绕糊涂的娃儿们,除了刘三顺家的泥鳅黄鳝、赵大嘴家的亮子、赵锋、李敬文李敬武兄弟经常去橡园玩,自己认得外,其他的娃儿都不大认得。
她说道:“我娘说的话,一言以蔽之,凡事‘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因地制宜’。黄豆背的句子没错,这么胡乱运用就不对了。可他偏偏用在跟七斤奶奶吵架的时候,七斤奶奶又是不识字的,被他唬住了,所以又用对了;换个识字的人就肯定要出丑,这是‘因人而异’。但今儿这么用,可以;明儿再这么用,就不灵了,因为七斤回家肯定要对他奶奶说,这是‘因时而异’。在咱们清南村,识字的人不多,刚才除了我,也就葫芦、板栗、李敬文、泥鳅几个大的懂那话的意思,若是换个地方,比如在清辉城里,又或者是京城,那儿读书识字的人多,你们想,要是黄豆说了这话,会是啥效果?”
她扫一眼恍然大悟的娃儿们,笑道:“这就是‘因地制宜’了。当然。这么说有些牵强,‘因地制宜’通常有另外的意思,是根据一个地方的气候、水土、地势、人情风俗等,做些合适的事情。”
泥鳅〖兴〗奋地说道:“我晓得了。我爹常说我小姑爷最会做生意了,见啥人说啥样的话,一人一个样。这不就是‘因人而异’了。”
板栗乐呵呵地说道:“我们家从山上接水下来,就是‘因地制宜’了。还有,北方种麦多一些,南方种稻子多一些,我们这里又种麦子也种稻子。也是‘因地制宜’。”
葫芦也似乎有心得,微微一笑,准备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惹得秦淼和红椒都扯着他问,偏他只是笑,就是不说话。
赵锋跟着武断地总结道:“只要能说得那婆娘不敢龇牙,黄豆这书就背的对。”
大家哄笑。
菊hua看着一帮萝卜头叽叽喳喳地议论不休。跟梅子一起偷笑起来,杨氏也终于相信菊hua是真夸她,顿时满脸笑容。觉得底气足了不少。
梅子一边纳鞋底子,一边羡慕地对菊hua道:“菊hua,你能说好些道理,我就不会说。”
菊hua微笑道:“你不说,可是你为人行事就是最好的了,要不我能跟你这么好?有些人嘴上说一套,干出来的事却让人瞧不起。”
梅子听了有些难为情,瞥了菊hua一眼,却高兴地抿嘴笑了。
吵闹了一番,小娃儿们叽叽喳喳地问板栗和葫芦。下午可是要去打兔子。待板栗说是后,立即一哄上前,围着板栗,说要跟他们一块去。
泥鳅眼珠一转,冲着菊hua讨好地笑道:“菊hua姑姑,我想跟板栗一块去打兔子。我正好带了弹弓哩。”
他因菊hua跟他亲姑姑刘小妹像姐妹一样,所以也喊菊hua为姑姑。
菊hua喜欢小娃儿,当然不会嫌弃他们来橡园,但也不大欢迎他们去。
为何呢?因为山上也是有危险的。自家的娃儿,甚至娘家的侄儿们,出了事自己都能担着,可是别人家的娃儿要是在自己家的林子里被蛇咬了,或者是摔了,或者是被荆棘戳了手脚,那都是说不清的事。
她便为难地对小娃儿们说了自己的担忧,又对他们道,如今也不算太忙,不如回家跟各自的爹说,让他们找一天空闲,亲自带着他们去张家山上打兔子,她回头就跟板栗爹说这事。
李敬文懂事的很,他见菊hua为难,便对小娃儿们说道:“菊hua婶婶说的对,咱们这么多小娃儿去了,要是磕了碰了,大人肯定要怪婶婶。刚才七斤的奶奶不就是找事么?她家七斤还没咋地哩,就骂葫芦和板栗欺负人,这要是在板栗家山上碰伤了,那还不吵翻天了,再说,山上可是有蛇的。”
梅子见儿子这么懂事,十分高兴,摸摸他头道:“等你爹哪天有空闲了,娘跟他一块陪你们去。今儿就不去了,反正菊hua婶婶家的山又不能长腿跑了。”
李敬文笑着点点头,转身找小葱说话。
泥鳅等人听了,有失望的,有心急立即回家叫人的,各自做了选择。只有赵锋无所谓地说道:“我才不怕哩,我娘也不会找菊hua姐姐的麻烦。板栗,走吧。你还在磨蹭啥哩?”
于是菊hua辞别杨氏,带着板栗等人回橡园,跟着一块去的还有赵锋和泥鳅。泥鳅家去叫了个小子跟着自己,却把弟弟黄鳝赶回去了,说他太小,跟着添乱。
不说板栗和葫芦等娃儿在师傅教导下练习箭术,且说柳儿娘回到家,越想越窝火,拍桌子掼板凳地骂七斤和板儿不争气,连个四岁的小娃儿也比不过,害她丢脸。
七斤还算聪明,书读得不错,虽然不能跟菊hua似的,说出一番道理,却也晓得黄豆拽文,因此不服气地对奶奶道:“他那都是瞎说的。背书谁不会。”
柳儿娘瞪眼道:“那你咋不背哩?”
七斤嘟着嘴道:“那也不能乱显摆哩,白惹人笑话。奶奶没见敬文他们都笑了么?葫芦和板栗也把弟弟拉走了,就是嫌黄豆丢人。”
柳儿娘立马来劲了,睁大眼睛问:“丢人?黄豆背的不对?”
原来不是笑她哩!
七斤摇头道:“背的对。就是……就是……”
他苦恼地“就是”了半天,最后不耐烦地说道:“背书也不是随便背的,东扯西拉可不成。黄豆就是东扯西拉,所以才惹人笑。”
柳儿娘问准了孙子,先前那些娃儿不是笑自己,而是笑黄豆,便大大地松了口气,等回过味来,就想着怎样扳回面子。
她隔日就在外面说黄豆背书东扯西拉,小小年纪就会糊弄人云云。
可是,那些大点的娃儿当晚就跟家里人学说了今儿河边发生的事,因此,柳儿娘不但没扳回面子,反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说她愣是叫一个四岁的娃儿念几句书就唬呆了,气得她半死,又无可奈何。
这日,她带着个下人去村里碓房舂米,还没进碓房,就听见里面有媳妇说笑:“……都说黄豆能耐哩,将来怕是比小石头都厉害。你说这么点大的小娃儿,咋那么机灵哩,愣是把柳儿娘唬得一愣一愣的……”
她气得怔住了,等反应过来,就要冲进去骂人,却听见杨氏的声音:“可别这么说。他一个小娃儿懂啥?跟着他哥哥背了两句书,就不知天高地厚起来,也就糊弄咱们不识字的人,叫那真正读书的人听了还不笑掉大牙哩!那天晚上我青木回家听说这事就骂了他……”
柳儿娘简直要热泪盈眶:这话说得多实在!
她不得不承认,杨氏这个时候没有趁机嘲笑她,而是承认自己孙子糊弄人,又承认她自己也是大字不识的,还真不是一般的厚道。想想自己跟郑家张家,到底也没大仇,一直闹了这么些年,算啥哩?
她正心里五味杂陈,就见杨氏从碓房里出来,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看见她一愣,接着又有两个媳妇各挑了担米和谷糠出来,说道:“老太太,走了。”
柳儿娘没说话,却也没像往常那样,对杨氏摆脸色,招呼挑谷子的小子,将稻谷挑进碓房去了。进去后,也没骂刚才说她闲话的媳妇。
杨氏见这婆娘今儿难得安静起来,不禁暗暗称奇,回去跟刘云岚说了,刘云岚也猜不透柳儿娘打得啥主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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