琏夫人看着莘奴的表情,自然猜出她许是被自己的话惊吓到了。
不过魏国不似齐鲁那般承袭了周王室的典籍礼器,处处以周礼正统恭谨严谨。自然也不怕别人说出什么“与姨侄同侍夫君”的闲话出来。
要知道在其他诸侯国,诸如母女同侍一夫,甚至同源兄妹在宫内胡闹的事情都时有耳闻。这么比较起来,她将自己的姨侄扶成丈夫的妾侍,简直可以算得上一段佳话了。
至于这莘奴心中何想,她也并不担心,听去找寻她的侍卫们说,妹妹当年私奔嫁入的姜家,早就荒败无人了。姜家老宅早些年已经被洪水冲垮,举家外迁,而她是最近随着一位家中的老仆返乡恰好被他们寻访到的。
当时她与那位老仆失了盘缠,竟是饿了足有两日,正满山地挖掘野薯填腹。
一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少女这般困窘下去的结局如何,简直不用想便可知。最后不过是沦为男人的玩物罢了。
想到这,琏夫人更是泰然,只觉得自己也不算愧对了死去的妹妹,若是能进宫服侍王君,对于这样的乡野丫头来说,简直是一步登天了。
所以当那莘奴终于开口说,只是想入宫见一见素未谋面的从母,以慰母亲在天之灵,即可便要离宫,并不想服侍王君时,她微笑地打断了少女未尽的话语,温和而不容拒绝地说道:
“你还年幼,早早失了父母,这些事情,以后就由我来替你安排,此乃魏宫,比不得一般的士卿府宅,以后再人前不可称呼我为‘从母’,要称呼‘琏夫人’,你这一路想必是劳累了,还是跟随世妇下去休憩去吧。”
这番话绵里藏针,只是提醒着莘奴,眼前的夫人并不只是她的从母,更是魏宫的王君夫人,于莘奴而言,高不可攀的贵妇,王君夫人所说的是命令,容不得她这样一个乡野的丫头拒绝的。
心内似乎是有什么声音在轻轻地破裂,莘奴知道那不过是失望的声音罢了,这样的声音在最近的几年里,总是时不时地在心底回荡,按理说本该习惯了才对,可她总不受教,去奢想一些遥不可及的东西。
譬如这次,她早就该想到,这位母亲的亲姐既然在数十年里对自己的亲妹一家不闻不问,怎么可能因为骤然想起了亲情,而特意找寻自己成为孤儿的外侄女呢?
心里升起的热度慢慢消散后,反而能坦然面对此时的困境了。莘奴没有在说什么,低声说了一声“喏”,便起身随着世妇退出了中庭。
这样的顺从让琏夫人更加满意,原先还担心她久居乡野沾染了粗鄙的气息,现在看来,性子还算温良,半点不似她那反骨私奔的亲妹妹……
琏夫人站起身来,随口叫来自己的贴身世妇问道:“大王与群臣议事完后,在何处用的午食?”
世妇荆氏小声道:“大王去了如夫人赵姬处,听夫人您派入那里的宫妇说,饭食几乎未动……倒是反复打了热水去内室……那赵姬新近得了一位炼丹奇士,口服了那百草炼就的蜜丸,便可下有异香,妙不可言,大王每每钻入了那赵姬的衣裙,便不能自已……一时短了节制……”
琏夫人的眉间闪过一丝阴霾,冷哼了一声:“就算是急着生出个公子来,也不能这般行事,等她如了意,大王的身子骨不是要被掏空了吗?这些个年轻的女子,怎么不知体恤王的安泰?”
荆氏深知琏夫人的好恶,连忙低声道:“不过是一时猖狂罢了,她乃是赵国的女公子,又是新嫁过来,大王看在盟国的情面上,自然要娇宠她几分,如今夫人的姨侄已然入宫,生得有那般的娇媚,一定能独得大王的恩宠,那赵姬猖狂不了几日了……”
琏夫人轻叹一口气,心里想:这孩子长得那般像她,一直念念不忘的王见了怎么能不如获至宝?王正当壮年,必定是要再绵延些子嗣的,既然这样,倒是不能让那赵姬得势,不然她依靠赵国,将来势必对我的两个儿子虎视眈眈,但愿莘奴的肚皮争气,为大王多诞下些子嗣,她一个没有依靠的孤女,自然不会掀起太大的风浪……”
当莘奴随着领路的世妇来到自己的住所时,发现此处也是刚刚修缮完毕,屋内还隐隐散发着松漆木味。不过摆设用度却是样样精致。
这时,有寺人端来食盒,打开叠层开始铺摆食物。
最近魏国国力蒸蒸日上,魏王隐隐成为一方霸主,开始崇尚周室礼节,王宫中的厨子也是出自周王宫殿,饮食器皿也骤然讲究了许多,单是生鱼切成片所制的脍也不是惯常用的鲤鱼,而是一路快马送来大梁的新鲜海鱼。
一旁的世妇彭氏,是琏夫人特意拨过来教习莘奴的。依着以往的规矩,她静立一旁默默查看着这少女的一举一动,记下什么地方疏忽了礼节,待得明日教习课上再逐一指出,让初入宫的女子谨记此处乃是王宫,不可如在家中一般不拘小节。
可是只看了一会,彭氏的眼儿便越睁越大,心内暗暗吃了一惊。初时看这女子衣着寒酸,心内轻看了她些,只以为这丽姝小小年纪见不得这许多美食,又是在私底下没有贵人在一旁监督,当是会吃得有些忘形。
可是这莘奴跪坐于席上,却是不慌不忙,先是饮了一口酸米制成的浆来开胃,再慢慢拿起了乌木的筷箸。没有去食用熟食,径直先夹起了切得包若蝉翼的鱼脍,也没有沾取寻常人家惯用的芥,而是卷了切成细细的葱丝,再沾酱料。
这恰是符合了贵族士卿“食脍,春用葱,秋用芥”的细致讲究。
等到食用完了脍,再准备品尝炙肉时,又用浆来漱口,吐入席桌一旁的陶罐里,去了腥味后,再品尝熟食。
若是说这一样是巧合,可是这女子一顿饭吃下来,饮羹没有长吟细水,咀嚼食物时,皓齿含而不露,细葱样的腰肢更没有前俯下弯之时。一举一动皆是那么自然流畅,就连她这个负责教习的世妇也自叹弗如。
这样娴雅的做派可不是一朝一夕刻意模仿呈现出来的,乃是常年的日常起居养出的温润高雅的气质。加之人又是极美的,但是看她用餐,便看直了一旁几个年龄尚幼的侍女的眼睛,心道:就连那赵国的女公子赵姬,也没有眼前这个乡野女子来得慧雅钟灵。这是在哪一方水土生养出来的佳人?若是换成锦衣华服,说她乃是齐鲁礼仪之邦的女公子,也不过分啊!
莫说男子,就是女子见了也禁不住被她引得散了魂魄……王君夫人当真是娴淑的,竟替王挑选了这等佳人,大王还真是艳福不浅啊!
食用完饭羹后,后室的热汤已经备下,彭氏依然紧随其后,借着替丽姝沐浴的由头查验一下这女子的身体是否藏有缺陷。诸国中大多数不太讲究女子贞操,貌美些的女子婚前失贞也是惯常的,只要未曾生养,出嫁之后恪守持家,一般夫家是不大追究的。
可是若太过放荡的,难免在身体上曾现出让人不喜之处,譬如□□颜色太多暗沉一类的。是以服侍大王的女子以娇润粉红为上佳。彭氏自然在莘奴服侍大王之前,好好地检视一般,太过暗沉的也要用特制的药水沐浴调和一番,免得惹了大王的不悦。
可是莘奴显然不惯沐浴时有人随侍,迟迟不肯脱衣。彭氏等得有些不耐,可又不敢表露出来,只是笑着道:“丽姝年纪尚小,难免含羞,只是老奴以后便要常年服侍于丽姝您,日常更衣,实在是不用避着老奴。”说着便走上前去准备扯开这少女的束腰。
可是那手刚搭上束腰,彭氏的手腕便被狠狠地钳住了,力道之狠似乎能捏碎骨头一般。
彭氏压根没想到一个小小少女能有这般惊人手劲儿,猝不及防不由得“啊”地叫了出来。
她惊惧地抬眼看着眼前的少女,那张倾国之姿的脸上神情未变,依旧恬静娴雅得很,似乎还带着几分羞怯,殷红的嘴唇轻轻开启,露出了如珍珠一般的皓齿,微微笑道:“我不惯人前更衣,还请世妇与众位婢女出去避让一下。”
说话时,那手劲儿似乎又紧了几分,彭氏疼得额头直冒冷汗,又不敢得罪这位日后必定得大王宠爱的丽姝。只能连声赔罪,带着一干婢女出了汤房。
等出了汤房,彭氏的脸上不禁带了几分恼意,心道;以为有王君夫人做靠山就能猖狂了?这里是魏宫,幽深见不得光之处避无可避,且有整治你的地方!
不过琏夫人的交代却松懈不得,以前也常有贵族女子入宫时骄横拒不检验的,她们这些下人自然有应对之策。
彭氏转身去了相邻的一处屋舍。轻轻推开墙壁上的一幅挂图,露出一处窥眼,屏息凝神附上,将隔壁的情景尽收眼底。
此时那莘奴已经除了衣衫泡入汤盆,用巾布往脖颈处撩着温水。虽然蒸汽弥漫,可是窥探的彭氏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终于知道那女子为何不愿旁人在一旁看她沐浴了。
只见那女子露出水面的肩膀莹白,可是左肩的位置上赫然有一处圆形烙铁的痕迹,那痕迹在石场农田随处可见,乃是最最下贱的,因为获罪而贬为贱奴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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