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锦眼望舒慕,缓缓走近。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认识这个男人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竟没有一眼将这个男人看清楚。
他知道舒慕有各种各样的缺点,倨傲冷情,任性胡闹,可这些外人绝难容忍的缺点在他眼中,仿佛涂了奶油再配上蓝莓果酱般,叫他每尝一口,便觉香甜无穷。
原来那都不是奶油,而是致命的砒霜。
看这灵堂棺木,静静躺在里面那人,原来不是车祸而死,而是日复一日,中毒而死。
而舒慕生怕他死得不透,还要特地赶来,在他灵前再灌一碗毒药,提醒他到得地下,来生转世,也满嘴苦涩,牢牢不忘这味道。
“舒慕,你杀柯远,是因为你怕他。”黎锦在棺木边站定,四周森森冷意侵体,他却觉得痛快,“你怕他活着会动摇你的地位。”
“笑话!”舒慕朗声大笑,“他已经一无所有,拿什么来动摇我的地位?”
“正因一无所有,才会破釜沉舟。”黎锦每句话每个字都吐得清楚万分,“舒慕,你今天的江山是跟柯远并肩打下来的,你了解他,你知道他绝不会甘心如此收场,你怕他卷土重来,再造一个天王来与你抗衡。”
“再造一个天王?”舒慕更觉可笑,“你以为这件事这么容易办到?”
“别人也许不行,但柯远可以。”黎锦道,“柯远知道你所有的弱点,他能成就你,当然就能亲手毁掉你。这样的人,你可能不怕他?你怕坏了!你根本没有阻止他的能力,所以,你只能杀了他。”
可你以为杀了他就够了吗?
你一定不知道,老天竟给我这样的机会。
它让我再世为人,且站在这里,听你亲口承认杀害曾经的爱人,听你说他只是一条讨厌的狗,听你说杀他的念头由来已久,甚至萌芽在每个你们刎颈交缠的时候。
一种说不清的笑意渐渐从胸口蒸腾,黎锦牢牢看住舒慕,缓慢地笑了起来。
舒慕,直到你说出这些话之前,我都在为你找借口。
我信我自己的眼睛,我信我与你这十年感情,我信你只是被人栽赃陷害身不由己,我信你满心愧疚自责,也许你来看我,是打算亲自向我发誓,说你会查明真相为我复仇。
我信了这么多,唯独不信是你杀我。
可原来真的是你。
舒慕,我多谢你,谢你毁我**,却给我机会让我转世重生,重新站在你面前。
所以我必定用十倍精力,回报你拳拳深情,让你也尝到今日如我一般心如死灰之痛!
“李先生,”舒慕到底是舒慕,演技一流气度超然,失神不过片刻,已经恢复冷静表情,“这是什么人?我的助手应该事先已经知会贵方,希望能够让我单独拜祭故人。怎么这里会忽然出现个陌生人朝我叫嚣?”
李奕衡看看黎锦,淡淡道:“这是我的员工,负责清洁灵堂卫生。”他顿了顿,竟然勾了勾唇角,仿佛要笑,“这孩子初出茅庐,心思单纯,向来有一说一,如果冒犯,还请见谅。”
舒慕眸光微沉,自上而下,好好地将黎锦打量一番,嗤笑道:“清洁工?怪不得说话颠三倒四。”他拍拍手上本不存在的灰尘,像被什么东西恶心到一样,深深皱起眉头,“李先生,人我已经拜祭过,先告辞。”
说罢,他决然转身,快步走出灵堂。
直到舒慕出门,黎锦身体里那一股气才骤然抽离。他身子发软手脚发软,全身上下竟微微发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可他怎么退?后面就是柯远棺木,棺木四周围满冰块,难不成他直挺挺摔在冰块上?
正在他闭目听天由命的时候,忽然伸出一只手来,牢牢扶住了他。
他抬起头,李奕衡眼眶微红,神情却静水无波。
黎锦这才意识到自己盛怒之下干了什么,手脚乱抓,螳螂样跳起来,警惕地看着李奕衡。
“我送你回去吧。”他本以为李奕衡会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但李奕衡沉默半晌,只是说出这样一句。
看似询问,实际同命令也差不多。
黎锦乖乖跟在他后面,从后门直接去停车场,上了那辆限量版宾利纯黑超跑。名车到底不凡,三秒钟发动挂档,待黎锦笨手笨脚系好安全带,车子已经开出二百米。
“去哪里?”李奕衡问。
黎锦当然不敢问为什么李先生兴致这么好,竟主动提出送自己回家,刚要报上地址,忽然浑身一凛。
坏了,他把骆飞忘在休息室了!
“麻烦你去映美广告公司。”黎锦道。
李奕衡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今天在那里有个广告要拍。”黎锦解释。
李奕衡没有多问,油门踩下,车子跑得更快。
行至半路,忽然下起雨来。先是零星几点,打在车窗上不过几条断续的水线,后来渐渐急促,不过片刻,已经豆大,砸在车窗上咚咚作响,听着骇人。
在这样的天气下行车本来就惊险万分,偏偏李奕衡疯了般频踩油门,车子在连天雨幕中箭一般穿雨而过,几次超车时,黎锦甚至怀疑李奕衡练过漂移,否则怎么前一秒还在人家后头,下一秒已经远远超车,看不清对方踪影。
他双手紧抓安全带,生怕李奕衡哪下失手直接把自己晃出去,有心提醒李奕衡小心驾驶,更怕还没等话说完那人已经因为分心直接把车撞上绿化带。正左支右拙犹豫不决之际,忽然右前车轮一个颠簸,像是碾到石子。雨幕中,高速行驶的汽车仿佛被谁掀动一角,重重向左边侧翻开去。
“李奕衡!”黎锦失声尖叫,难道自己好不容易找回一条小命恐怕就要交待于此?!
千钧一发之际,也不知李奕衡如何力挽狂澜,车子竟然只是剧烈颠簸了一下,接着便稳稳落在柏油马路上,一路溅起水花无数,继续狂奔前行。
虚惊一场,黎锦后怕不已,转身质问李奕衡:“你找死?!”
“不找。”李奕衡平视前方,头都不转一下,“至少现在不。”
黎锦还要再说,但阴沉日光下,李奕衡双唇紧抿,自额头到下巴,每个弧度都冰冷得叫人胆寒。
心念电转,幡然顿悟。
直到车子停在映美大厦前,黎锦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到了。”李奕衡道。
黎锦咽了口口水,打开安全带,手指摸上把手的刹那,忽然转过头:“你早就知道我躲在那里了,对不对?”
李奕衡不予回答。
“为什么不揭穿我?”黎锦忽然觉得面前这人陌生得可怕。
李奕衡一笑:“你不是聪明绝顶,能看穿舒慕心思吗?不如你来猜猜我的?”
“李奕衡,”黎锦咬牙切齿,字字成齑,“你是故意让我听到舒慕那番话的——你真残忍!”
李奕衡微微失神,怔忪望着那个身影毅然拉开车门,飞快冲进雨中,竟半句也分辨不出。
不错,从黎锦踏入灵堂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开始,他只是想看看黎锦想做什么,后来舒慕进来,他却懒得再顾及这区区小角色。
舒慕大放厥词之时,他甚至庆幸这里除了自己外,还多一个听众。
否则来日舒慕落魄,只自己一个落井下石,不是单调?
至于说自己残忍……
“你们又何尝对柯远仁慈过?”
李奕衡嘴角带笑,轻声道。
黎锦失魂落魄进了大厅,没走几步,迎面撞进一个人怀里。
那人很高,黎锦这一下正好撞在他胸口,震得他太阳穴钝痛。他一边揉着额角一边道歉,冷不防被紧紧抓住肩膀,头痛改肩痛。
“你……”黎锦抬头,吓了一跳,“骆飞?”
“小锦,你去哪里了?”骆飞眼眶通红,鼻音浓重,哭腔明显,“我们被解约了!”
“什么?”黎锦摸不着头脑,“什么解约?”
骆飞掏出两张白纸,晃在黎锦眼前:“小锦,公司说我们私下拍广告是违约,单方面跟咱们终止合同,而且……”他指着纸上黑字一行,鼻子一酸又要掉泪,“而且公司要追究我们违约金,每人五十万,一共一百万!”
“一百万?!”
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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