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神都的这个秋天,乃是多事之秋,但却算不上有多么寒冷。
真正寒冷的秋天,还要数塞上之秋。塞上的夜风很冷,来自极北之地的寒风,穿过远处群山头上残破的内长城,直吹得人透体冰凉。
被汗水润湿后的棉衣贴在前胸和后背上,硬得就像两块铁皮,还令人感到一种透骨的寒冷。
偏偏在这寒冷的秋夜里,丘林翁还不能轻易停下来更换衣服,作为阴颉利可汗的特使,他的动作是否从容不迫,关系着这支商队所剩无几的士气。
如果他这个特使自己都挺不住了,那底下那些没经过多少训练的部族武士们,非得全都闹将起来不可。
骑着马沿着商队来回走了一圈,这个丘林翁看着部落武士们疲惫到昏然欲睡的模样,眼珠一转,大声向所有人吆喝道:
“儿郎们,再挺一挺,明日中午之前咱们就能找到靺鞨人的部落了。
温暖的毡帐和奶子酒足以暖身子,鲜嫩多汁的烤羊肉足以令你们吃到腰带崩断。
不过你们都记好喽,靺鞨人的女子可凶得很,讨回家当婆娘小心天天挨揍!”
望梅而止渴,这是他以前在大周听到的一个故事,现在正好拿出来一用。
果然,当听到了毡帐、奶*子酒、烤羊肉,特别是最后的女子,那些部族武士果然精神为之一振,甚至有人还轰然笑应。
丘林翁轻轻挥舞着马鞭,笑呵呵地策马回到队首,不过当没有其他人能看到他颜面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意马上就消失了。
“一群啖狗肠的惫懒货,吃屎都赶不上口热乎的。”他心里怒骂了一句。
他带着的这些人,大部分都不是他那丘林部的人手,而都是从最近几个月来归附阴颉利可汗的那些小部落里选出来的。
这些人因为缺乏纪律性,所以本质上其实不太适合长途行商。
如果不是他们久居于此地,而且命都比较贱,丘林翁是不会选择带他们横穿一两百里的辽泽走商的。
辽泽是一片超大的沼泽泥潭,纵长近千里,短处也有一两百里。全年除了秋冬两季,其余时间这地方的土地都过于泥淖,车辆马匹根本无法在上面行走。
而且,在冬天的时候,这地方连经过的飞鸟都很有可能冻僵从天上掉下来,更是无法通过。
故而,辽泽只有在秋天才有可能穿过,这段时间长则几十日,短的时候甚至只有十几日。
草原上的牧民们,为了过冬,一般都只有两个法子。
第一种是找一处位于山麓南侧的水草丰美之地,让马、牛、羊充分贴补秋膘,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凛冬。
然而,这种办法不适用于太小,又或者太大的部落。
规模太小的部落,凭借自身实力根本占不住那种过冬草场,就算起先占了也会被中等规模的部落抢走。
而规模数万的大部落,就算能找到并占据草场,可塞上的草场也罕有能支持这种规模部落人吃马喂的。
所以,除了数千到一万人左右的、中等规模部落能“安分”贴补秋膘之外,草原上的部落首领大都得为自己部落民找寻别的活路。
他们之中,最多人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组织人手南下越过长城,去和大周的国人去做买卖换来粮食。
只是,有的部落会用皮子、牛羊来付账,有的则干脆就是刀弓来交割。
丘林部便是个中好手。
其好几代人族长,都是极具智慧之人,他们的眼界比其它很多部落首领都要更长远。
因此,虽然已经算是比较有实力的部落了,但丘林部做买卖时还是相对守规矩得多:用皮子、牛羊付账的时候,远远比用刀弓的时候多得多。
也正是因为这份智慧,让丘林部的人得到了长生天腾格里赐予的馈赠,他们走商深入大周比草原其它部落要远得多得多。
他们不仅仅能交易到粮食,还能大量交易到其它部落想都不敢想的丝绸、铁器、陶瓷、香料……
甚至,在草原纷争迭起之际,丘林部甚至能摇身一变、改头换面内附成为了周人以避祸。
没错,这个丘林翁,正是赵无咎老家那个投靠绿眉军、开城献贼、险些葬送了整个东山县的林老爷。
现在的他,正是被其唤醒了那个“狼主”阴颉利任命为了“吐屯”,主持商贸沟通之事。
只不过,这个“吐屯”,其实是为驻节异国或他族地区的监领官之意,用在丘林翁头上其实不怎么合适。
阴颉利虽然暗中节制了绿眉军,祸乱常州、幽州,积蓄实力。同时,他也在塞上又广纳诸胡,强行征讨合并了不少的杂胡小部落。但是他并没有公然称“可汗”,也没有实际意义上的统治疆域。
没人承认的国家,又岂有派外使驻节异国或他族地区的监领官的道理?
更何况,阴颉利给丘林翁下达的任务,其实是构建商道、联络东西,和域外几个国度建立商贸往来。
这个职责,按官职应该被被封为“特勤”。只不过,“特勤”还是可汗子弟侄甥之称呼,这位曾经的林老爷、现在丘林翁不配罢了。
然而,就算再怎么懊悔、恼恨,现在已经上了贼船,这个丘林翁也只有跟阴颉利一条路走到黑了。
原因有两点:
第一,只有借助阴颉利的势力,他才有可能向害得他女儿外孙惨死、家财散尽大半的郑家子复仇,将那两口肥猪困死于常州内。
第二,他唯一的子嗣后代,他那个大儿子,先是被绿眉贼人俘虏,现在又落到了阴颉利的手里。
为了不断子绝孙,为了有人能替自家承祧继祀,这个丘林翁也只能是拼了自己这条老命。
其实,从这两点也能看出来,这人融入了大周一百多年,虽然还记得自家是丘林部,并且继承了丘林部在草原上的关系网,但是他的想法其实已经和草原人有了很大的区别。
部落、部落名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过去的称号,一个工具罢了。
哪怕他善于说十几种不同胡语方言,哪怕他喝得惯奶*子酒、一天三顿吃得下牛肉干,可是丘林翁本质上已经成了林老爷,他真正想要的也是让他这个“林家”能够延续下去罢了。
林家的家主,远比什么丘林部的首领,对于他来得更为重要且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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