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柳梓唐吃完饭,焚琴和琮生都回去收拾了,只留杨菀之和柳梓唐两人在宵禁前沿着府城内的河岸散步,杨菀之顺道看了看这一片的重建情况。杨菀之如今对这绵州府城的地图早就烂熟于心,晚上不打灯笼都能走。柳梓唐好几次都惊诧于两人明明走的是一条从来没走过的路,菀菀却能精准地寻到方向,甚至还能道出这条路的名字。
《周礼·夏官》记载:“山师,掌山林之名。川师,掌川泽之名,辨其物与其利害,而颁之于邦国,使致其珍异之物。邍(yuán)师掌四方之地名,辨其丘、陵、坟、衍、邍、隰之名,物之可以封邑者。”这给地方取名的邍师在周礼里是归在夏官中的,不过在辛周已经没有这个官职,地方、山泽早就有了自己的名字,至于这些新建从城池道路宫殿,要么由一方长史定名,要么就由冬官们集思广益。也有些坊市道路没有什么名字,就像杨菀之带着营造司做规划时,写在图纸上的名字往往是“东三坊北一街”这样的路名。坊市的名字最后都会由官府定下来,但路名的话只叫某某坊北一街对于一些百姓来说有些太难记忆,因此百姓们会自己给街道取名,口口相传之后被官府认定了,就成了街道的名字。
百姓之间给街道取名的逻辑也很简单。
杨菀之讲到这里,忽然停下来,问道:“柳梓唐,你之前是不是没来过这边?”
“嗯。”柳梓唐点了点头。
“那你来猜猜这条路现在叫什么名字吧。”杨菀之笑盈盈道。
柳梓唐轻轻摇了摇头:“这要猜到猴年马月?总归要给我个提示吧?”
“你就想想,如果是你来给这条路取名字,你要取什么嘛。”杨菀之不依不饶。
柳梓唐一连吐出了好几个文绉绉的字眼,杨菀之连连摇头。
若是要柳梓唐来给街道取名,多半会是如美仁、时和这种文绉绉的名字。但百姓口中的路名,多半是看这条路上都有什么,如油坊弄、谷仓街、书市口……主打一个简洁明了。也是因为这个,杨菀之直接放弃了给这些规划的道路取名。就这样简简单单朗朗上口的名字,也更能体现城市的记忆。也许一百年后书市口已经没有书市,但人们会因为这个名字记起这个地界曾经有过这样的建筑。
听杨菀之讲着这些,柳梓唐走在她身边,脸上荡起笑意。他喜欢她讲这些的模样,好像她自身周围环绕着一种不一样的气场,将她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她像是一粒闪着光的萤火落在黑夜中,吸引着他的目光。
“所以,虽然你说的这些名字都很好,都有很美好的寓意,但这条路的名字没有这么复杂。”杨菀之提示道,“你闻到这边的味道了吗?”
柳梓唐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这里的空气中有一股他很熟悉的味道——猪的味道。
他爹是屠户,家里杀猪,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猪味儿。那是生肉的味道,还有猪血、猪油的腥味儿。那股味道在从前的杨菀之闻起来是好饭的味道,是香喷喷的猪油渣和肥腻腻的红烧肉,是她有些落魄的少年时期眼里富足的味道。但柳梓唐小时候却是很讨厌这样的味道。哪怕他穿再新的衣裳,只要在家里挂上一晚,就会沾上猪味儿。这个味道和母亲对他的殷切期盼变成了抽着他的马鞭,抽着他走出家门,再也不要回来。
刚到望月书院的时候,因为成绩好,柳梓唐还因着身上的味道被人嘲笑过。所以后来他会攒些银子下来,买些劣质的熏香,去掩盖衣服上的气味。那个气味好像一直陪伴了他很多年,有时因为太过习惯,他自己都会忽视掉。后来真的离开了家,也就不会再沾上这个味道。今日被菀菀一提醒,童年的很多记忆都在气味的唤醒之下回笼。
“总不能叫屠户街吧?”柳梓唐问道。除了这里有屠户,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会让空气里带上这样的味道。只是离家多年,再闻起来也没有童年那样的厌恶,只是依旧说不上喜欢——毕竟这种气味很难让人喜欢。
“这条街叫朱市街。”杨菀之解释道,“因为这条街上有五家猪肉铺,所以百姓们就管这里叫猪市。不过当初来记名的时候文大人觉得猪市不好听,就改成了朱砂的朱。不过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五家肉铺要开在一起。”
柳梓唐了然地点了点头:“你是觉得这五家肉铺分开来开生意会更好吗?”
杨菀之嗯了一声。倒也是不觉得生意会更好,只是从前在维扬县的时候,拢共只有三户屠夫,柳屠户在他们坊,另外两户也是分散开的。因为柳屠户脾气算不得好,平日讲话声音很大,行事又冲动,总给杨菀之一种若是有人在他旁边开了个肉铺和他抢生意,两个人可能很快就会吵起来的感觉。
但柳梓唐摇了摇头:“实际上,商户开在一起反而更有利。一方面,如你所言,此地叫猪市,那么往后府城的百姓想要买猪肉,自然就会来猪市买,新搬来的人家不需要费力去打听,第一个知道买猪肉的地方一定是猪市。这么一来,对这五家猪肉铺来说,不就不用费心去四处宣扬自家的商铺了吗?人们想要买猪肉,只要来到猪市,就会有五分之一的概率选中自己家。”
杨菀之歪了歪头,恍然大悟。
“而且,这五家猪肉铺开在一起,彼此之间也会有良性竞争。人们买肉时货比三家不必东奔西跑,也一定程度上约束了商户。但只要不偷奸耍滑,大家价格一样,卖的肉品质一样,其实也并不会有影响。再者,剑南道这边的人爱吃肉,人人都买肉,本身需求量就很大。若是东家的铺子卖完了,人们不用再跑很远,只需要走两步就可以去西家的铺子买。慢慢地大家就会越来越依赖于在朱市街买肉。这时若是在别的地方再开一家猪肉铺,未必有在朱市街开要好。这其实也排除了一些隐形的竞争者。”柳梓唐接着解释道。
“难怪。”杨菀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从前跟着窦司空做过一点规划,只知晓将商户都集中在一起,如大兴东市西市那般,便于管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妙用。果然是学无止境。”
随着商人、女子在辛周地位以及基础治安的提高,辛周如今的宵禁时间变短,坊市之间的界限也逐渐被打破。一方面,人们在夜晚也有了生活娱乐的需求;另一方面,女子走出家门,在白日与男子一样劳动而不是仅限于买菜做饭处理家务。这就导致了如朝廷一般定时开市、定时关市的市场无法再满足人们的需求。白日忙于生计的人们需要在散值后也能买到东西的市场,于是夜市应运而生。而夜晚的时间毕竟短暂,比起定点的东西南北市,家门口的一些小营生更受人们欢迎。
在上元七年回望过去,忽然发现辛周已经变了很多。
两人沿着河岸走到快要宵禁。府城的夜生活还算丰富,直到亥时才开始宵禁。此时也到很多人该歇息的点了,周围的灯光渐渐暗下来。柳梓唐跟在杨菀之身边,由着她带路,卡着宵禁的点儿刚好到官署,正遇着提着灯出门巡查的夏官。那夏官见到两位,不由打趣了一番:“二位大人这是出去花前月下了呀,都要宵禁了才回来。再晚一会儿,门房要关门了。”
每到这时,杨菀之都会接不上话,倒是柳梓唐点了点头道:“下次我们早点回来。你们巡查辛苦了。”
那夏官也不是说在责怪二人,又客套地向二人行了个礼,然后带着下面的人去巡逻了。门房确实也要歇息了,放了杨菀之二人进屋以后就落了大门的锁,只留一个偏门给换班的夏官。官署的院子里很黑,柳梓唐提着灯笼给杨菀之照着路。
和她并肩走在一起,两人之间保持着一个有些暧昧的距离。柳梓唐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拉住她的手,可她不说话的时候又给人一种难以介入她的世界的感觉。柳梓唐微微垂眸,只希望这一段短短的路可以再长一点。
不过官署的院子属实没有多大,几步路,两人就已经走到了各自的房间门口。其实这样的画面每天都会发生,不过往日没有今日回来得这般晚。他们都不是贪玩的人,今天也是因为河边的风实在舒适,杨菀之也没有多少心情早早回家,才逛到了这个时辰。
往常只会是杨菀之道一声“那我进屋了”,柳梓唐点头道“好”然后两人就此分别。但今日也不知道是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两人之间的氛围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也许是散值后的小打小闹,也许是杨菀之忽然对柳梓唐的体谅,又或者是今日独处的时间格外长,也可能是方才同僚的打趣……
在杨菀之开口之前,柳梓唐忽然喊住了她:“菀菀……”
那句话在喉头滚了一下,对上她在黑夜中依旧清澈明亮的眸子,柳梓唐忽然又难以启齿了。少不更事时可以大胆地吐出喜欢二字,实际上是因为不懂喜欢。如今倒觉得表露爱意令唇齿沉重万分,他好不容易才又走到她身边,他却没有勇气了。
杨菀之见青年垂着眼眸站在她面前,向来木讷的她却不知为何福至心灵地体察到了他吞下去的话。只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好。虽说破镜难圆,可他们也都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们了。
或许这也是她会和柳梓唐互相吸引的缘故,面对这件事情,他们很默契地选择了逃避。两个胆小鬼偷偷地靠近,偷偷地在意。不过,杨菀之不会主动,她要等柳梓唐开口。
当然,即便他开口了,她也不会回应。她内心有自己狡猾的一面,有时候木讷不仅仅是木讷,也是她必要时的保护色。
“……晚安。明天见。”柳梓唐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
杨菀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内心隐约有些失落,但还是笑了笑:“嗯,明天见。也祝你好梦。”
在房间门口相互道了别,回到房间后焚琴已经打好了热水。洗了个热水澡,冲掉了一身的疲倦,杨菀之在书桌前又坐了下来。焚琴在她身后拿着帕子替她擦干头发,杨菀之则点了灯抽出最近在看的书,一面看着一面又勾勾画画。焚琴本来也不该说话打扰她,可这边擦着头发,那边杨菀之因为看不清字儿一直往前低头,倒是让焚琴忍不住轻轻抓住她的发尾往后拽了拽。
“大人,您这眼睛还是多少护着点儿吧。”焚琴日常操心唠叨,“要是真把眼睛搞坏了,这儿可没有吴太医!”
前些年在大兴,吴太医给杨菀之做针灸,抓着她不许她过度用眼,眼睛好像真的好了些。不过吴太医年纪也大了,杨菀之要在外面做好几年的官,等到回大兴时吴太医应该已经回家养老了。早就听吴太医说自己已经将一身的手艺都传给学生,就等着到了年龄告老回家,理理她在老家的药田,逗逗她的小曾孙。
不过杨菀之的眼睛来了剑南道以后似乎又回到了老样子,或许没有变严重,但之前好转的那一点儿又还回去了。都是因为刚来绵州的时候只能窝在山洞里办公,光线又差,自然加重了杨菀之的近视。
焚琴的话杨菀之多少还是能听进去的。从前她是阿姊,都是她去唠叨平儿;现在有了焚琴,倒是享受着做妹妹的待遇。她六亲缘浅,但老天爷用另一种方式给了她补偿,让她在这个世界有很多没有血缘的亲人。
杨菀之乖顺地放下手中的书,任由焚琴替她擦干头发。她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但也知道过度操劳反而事倍功半。如今她已经不太如刚开始做官时那样丝毫不懂得放松自己。当值的时候把事情都做了,回家以后就随心一些,也不苦苦逼着自己。毕竟昌明的重建便是她想赶时间也没法,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只是一闭上眼睛,就想起柳梓唐今日的欲言又止。果然还是会有一点点在意的。
脑海里没来由地想起了去年在梓潼县,在那个躲避在临时地穴里的夜晚,还有她从猎人小屋离开的那个清晨。柳梓唐不知道的是,在离开之前,杨菀之很轻、很轻地抱了他一下。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种感觉算不上好,好像她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某个原点。这种感觉也算不上坏,好像过去丢掉的兜兜转转又回到她的身边。她有遗憾,可也偶尔会幻想完美结局。
杨菀之轻轻叹了一口气。被焚琴擦干了头发的她躺在床上忧愁地想,看来还是得高强度工作,不然脑子一空下来,就会思考这些没意义的事情。抱着这样的心思,小杨工沉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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