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这日,江心石的凿除工作全部完成。杨菀之带着左巍威一起前往江心,在原江心石的地方放下木尺,测量此时江心石的深度。量完一圈,杨菀之看着左巍威手上记录的数据,满意地点了点头。
“完成得不错。”
过了三月,钱塘江就会逐渐涨水,如今的江心石已经完全被凿平,哪怕是枯水期也不会再影响船只通航。左巍威淡淡地嗯了一声,对于这个空降的长史,他一直有点排斥。论年龄,他四十有余,比她年长;论资历,他在杭州冬官署已有十余年,却从未有升迁。他不是看不起眼前这个女官,她的功绩放在任何地方都是耀眼的。只是他心里有刺,总觉得若是自己有那样好的命,或许也能平步青云。
正想着,一个绣着“喜”字的红布包被递到了他手里,只见工作时素来冷脸的杨大人今日难得挂笑,左巍威打开一看,布包里是一个红鸡蛋和好些红纸包的糖。
“我和柳大人的喜糖。”杨菀之自己都没觉察到自己语气中竟然有几分轻快。
“恭喜二位了。”左巍威道贺,“二位大人何时办的喜宴,下官本该去讨一杯酒才是。”
“没办喜宴。”杨菀之轻笑一声,“今早办的婚契。”
“那二位大人办酒的时候务必不要忘了下官。”左巍威客套道。
“这些日子钱塘治水要紧,就不办了,浪费钱也浪费时间。”杨菀之坐在船上,望着这浩浩江水,微微眯起了眼睛。
“……”左巍威露出了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的表情。
杨菀之的视线又落回了左巍威身上:“不过还有个同左大人也有关的好消息。”
听到这个,左巍威忽然竖起了耳朵。
“今年春闱之后,五月前后,还会举办一场冬试。”
“冬试?”左巍威是庶人为官,没想过有一日自己还能和科举挂上钩。
“窦漪大人任大司空后提出要规范冬官的选拔,因此为匠人增设冬试,依照冬官现有的体系分为工、虞、全三科。工科考营造水利,虞科考屯田冶矿,全科自然是两科都考。”杨菀之解释道,“这冬试不仅面向未入仕的匠人,在朝的所有冬官都要参加,届时可能会根据冬试的成绩决定一部分人的升迁去留。”
左巍威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杨菀之看着他,认真道:“左大人在杭十余年,因为是庶人为官,未能有升迁的机会,此次冬试若好好准备,或许他日能够在更高的位置大施拳脚。旁的我也不知多少,只是你回去好生研读《冬官律》,总会有收获。”
她知道左巍威是有本事的,也知道他心有怨怼。可她也一样因为制举入仕在朝堂被人刁难。她清楚这冬试也是窦漪在替她铺路,只要她能通过全科的考试,未来在冬官之路上,再没有人能诟病她。
冬试要考《冬官律》,冬官律的第一部是她参与修撰的,她自然有信心。屯田冶矿,她也在学习。这次冬试的卷子是窦漪和已经致仕的前任大司空骆常几人一起出的,杨菀之也不知道会考些什么,只是知道这次冬试绝对不简单。
左巍威正色,这才第一次对这个长史露出了恭敬之色:“下官多谢大人指点。”
从江心回到官署,苗凤仁等到杨菀之进了自己的屋子,才凑到左巍威身边:“哎,你今天收到喜糖没?”
“收到了。”左巍威满眼都是冬试了,甚至巴不得辞了官署的这个冬官侍郎,回家安心备考,一鸣惊人。
“我还以为这杨大人和柳大人早就是夫妻了,没想到今日才办婚契。不过柳大人今日来咱们冬官署发喜糖的时候你是没见到,那真叫一个春风得意。我中午还听他和地官署的同僚说,他中状元都没这么开心!”苗凤仁话多,喳喳喳讲了起来。
他以为杨菀之听不见,只是这冬官署的院子就这么三间房,他讲话声音又越来越大,杨菀之想听不见都难。
听到苗凤仁这么说,杨菀之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意,从怀里取出那张婚契,上面盖着杭州官署的正印,还有二人的签名、手印和窦涟作为证婚人的签名。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本以为这件事不会在她心中有那么大的波澜,却还是会觉得欣喜。
比起苗凤仁的八卦,左巍威更关心的还是冬试。他问苗凤仁道:“杨大人和你说了冬试的事情没?”
“说了说了。”苗凤仁却好像不是很在意。
见老同僚这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左巍威不由督促道:“这可是个机会,咱们要好好抓住才是,你可别当儿戏。”
苗凤仁却是伸手来拍了拍左巍威的肩膀:“左哥,我知道你想往上爬,只是这撼海塘不筑完,你走得了吗?”
左巍威一愣。
“咱们在杭州干了这么多年,功名早就不重要了。但若是能将这海塘筑好,那可是功德一件啊!”苗凤仁说着,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看图去咯!下个月海塘就要开工了,若是一切顺利就好。”
他像个老头子似的甩了甩手,往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散职的时候杨菀之从冬官署一出来,就遇见好些个同僚向她道喜。她今日上午在江心石,下午在冬官署看了半天的图纸,没见几个人。她和柳梓唐的好事儿只能是柳梓唐炫耀出去的。柳梓唐一早就拿了腰牌在门口等她,见她出来,上前牵住杨菀之的手:“今日去江心石那边,可还顺利?”
杨菀之顺手拿走了自己的腰牌挂在腰上:“顺利,量过深度,已经不会影响通航了。你呢?”
“海塘的钱已经筹措得差不多了——你还记得之前我们在望湖楼听过的那个李娘子李胜吗?她向我们租了一片山头做酒庄。天子万寿时贡上的杨梅腌果在两都已经小有风声了,还有,我们的丝绸在远销扶桑的时候赚了很大一笔财物,钱家布庄贡献了不菲的税收。”柳梓唐小心护着杨菀之上马车,“明晚我要去抱月茶楼同杭、越两地的几家商会的会长见面吃茶,你要不要一起来?”
“那种应酬的场合就算了吧,我觉得太累了。”自从有了妹妹撑腰,杨菀之已经很久没去过这些应酬了。
“那我回家的时候给你带茶点。”柳梓唐说起回家二字时,嘴角都是上扬的。
“好。”
一路上杨菀之就见柳梓唐将怀里的婚契拿出来看了又看,又说要找人将这两份婚契裱起来挂在书房。杨菀之想了想,自己的书房里能作为“装饰”的只有烫样和图纸,再多一份婚契,似乎更无厘头了,就一口拒绝了。柳大人一脸失落,又攥着两张婚契不肯还给杨菀之,说挂在自己一个人的书房里。
“柳梓唐,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莫名其妙?”杨菀之下车的时候看着柳梓唐拿着那两张婚契宝贝得像是拿着两张银票,唇角竟然也弯了弯。
“你不喜欢我这样吗?”他嘴上说着,语气里却满是笃定。
他试过各种方法,就是没能再从菀菀的嘴里撬出过一句喜欢。不过菀菀愿意同他办了婚契,至少……未来的她身边的那个位置是只属于他一人的。
“还行吧。”她不咸不淡地答道,“明日我要吃抱月茶楼卖的鹅糕和杨梅酥。”
“好。”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柳梓唐看起来有点失落。
“明天记得早点回家。”
要是柳大人有尾巴——跟在二人身后的琮生心想——听到这句话的柳大人一定已经摇起尾巴来了。
今日到底是二人的好日子,钱放还是让人在府上装饰了一番,贴了几个囍字,挂了红灯笼。虽说杨菀之嘴上说着不要办婚宴,但被焚琴骂了一通,说她不懂人情世故,让她去给窦大人一家递个帖子,再叫上钱放夫妻一起在家里吃个饭。钱放也说大喜的日子得吃点好的,叫二人今日安心当值,晚上回家吃饭。
二人到家脱了官服,焚琴拿了婚袍出来。
圣人恩赐天下女子成婚时皆可穿那只有皇亲才能穿的紫袍。以杨菀之的身份,其实家里有好几件紫袍,只是平日都不穿,辛温平为了她的“婚礼”又赐了一件新的下来。这紫袍用的却是只有君后才能用的魏紫,缎面织了金线进去,整个衣袍在手中一抖,映着烛火闪着粼粼金光,尽管上面没有一丝绣花,却已经极尽奢华。袍子搭配一条满花的瓜果纹苏绣霞帔,霞帔的底色则是天蓝与桔梗紫的渐变,真如身披云霞。杨菀之没有耳洞,被焚琴戴上挂耳的金饰,拆了幞头戴上御赐的凤钗,抹了一点口脂。
焚琴不由赞叹道:“大人,难怪说人靠衣装,你平日邋里邋遢的,打扮一下还挺好看哩!”
说完,又有些自恋地欣赏了一番自己给杨菀之梳的头:“不愧是我,功力不减当年。”
焚琴从前跟的两个主子都是一等一的爱打扮,焚琴梳头的手艺也不差。结果跟着杨菀之,已经快忘了给人梳头是什么样了。抹完口脂,焚琴又觉得这么漂亮的一个头发还是要配个隆重的妆,非要拉着杨菀之往脸上搽了胭脂水粉,又描了眉点了花钿。杨菀之几次坐不住了,都被焚琴凶巴巴地按了回去。
“大人,我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就不能让我发挥一下?”
等到焚琴给杨菀之几乎换了一整个头,她才满意地拉着自家大人出院子展示自己的作品。柳梓唐一早就换好了衣服,穿着一身红衣,站在院外等着杨菀之出来,一见到杨菀之,眼睛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根本挪不开。
青年今日戴了一顶白玉发冠,平日一丝不苟裹进幞头的碎发落了几绺在额前。二人的婚服虽然都是御赐的,但花样很是简素,却因为所用的料子都是上好的,显得低调华贵,倒是符合辛温平一贯的风格。杨菀之今日头上插了七八根多宝金钗,已经觉得脑袋沉甸甸了,焚琴却说稍有些家底的人家嫁女都要戴凤冠的,杨菀之不过是钗了几根钗子就嫌麻烦了。
杨菀之抬眼对上柳梓唐已经红了的脸,兔儿眼带着几分认真的神色望着他。她此时才明白为什么焚琴和钱放哪怕只是关着门也执意要办出点小排场,早上拿到那张轻飘飘的婚契没觉得如何,这会儿倒是真有些紧张期待了。
柳梓唐看着杨菀之愣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师叔已经来了,我们一起过去。”
焚琴倒是嘻嘻哈哈地邀起功来:“大人您看,柳大人给你迷得都丢了魂儿了。”
“就你这个丫头嘴贫。”杨菀之用胳膊肘轻轻捣了一下焚琴,自然地牵起了柳梓唐的手。二人一道去了前厅,钱放早就让人摆好了酒席,钱放夫妻二人和窦涟妇夫已经在桌边坐着了。焚琴上前一步,先对窦涟行礼:“焚琴手笨,打扮杨大人花了些时间,让二位长辈久等了。”
这席面上窦涟和她的丈夫陈角二人比几位都年长一辈,自是坐在长辈的位置上。杨菀之、柳梓唐和钱放夫妻分别坐在两侧,席面上还有两个位置,是留给焚琴和琮生的。
看见杨菀之,窦涟笑道:“菀菀打扮一下多俊呢!快些坐吧,瞧见你们这些后生,我就想起我年轻时候了。”
她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陈角,二人眼中除了会意,也有被藏得很深的悲哀。
在席上坐下,简单地敬酒,本就是借着这个由头小聚一下,也没什么虚以委蛇的应酬话,钱放和窦涟都给二位新人包了红封,焚琴也包了一个。杨菀之没有推却,一应收下。席上听窦涟和钱放各自讲起各自成婚时的事情,倒也有趣。
酒足饭饱,窦涟举起手中的茶杯对二人道:“今日你们的长辈都不在此处,我就斗胆越俎代庖,代表先父、阿冰和阿兄送你们几句祝福。愿你们在未来的日子里风雨携手,平安康健,一生顺遂。”
“杞之/菀菀谢过师叔。”
席罢,送窦涟妇夫离府后,各自回房。钱放还细心地叫人铺了大红的喜被,杨菀之坐在镜前,柳梓唐替她一根根取下头上的金钗。红烛摇曳,杨菀之忽然开口道:“好像在做梦。”
“不是梦。”柳梓唐拇指的指腹抚过她搽了口脂的唇,在她身旁坐下,取过一旁的小酒杯。
杨菀之接过,闻了一口,挑眉看他:“这是酒。”
“我这辈子就等这一口酒。”他拿起酒杯,手臂相交,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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