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杭州府的杨菀之是没有时间去为何瑶悲伤的。一整个七月,除了休沐的日子,柳梓唐只见过杨菀之两次,她几乎成了住在江上的人儿。从前在绵州时看一眼江水都会怕的人,如今也成了凫水的好手,日日在风浪里来去,面对这大江已经失去了恐惧。
如今冬官署是一帆风顺,柳梓唐倒是坐在地官署抓耳挠腮了起来。原因无它:治水的消耗太大了。尽管这九个月来柳梓唐费尽心思为捍海塘筹款,杭州的这些商会也颇讲义气,为了自己的家乡慷慨解囊。又有商人琢磨出了延长杨梅鲜果保质期的方法,杭州的杨梅如今在两都一果难求,带来的税收流水一般进了地官署的银库,又流水一般送到冬官署,然后变成海塘的开支。
窦涟安慰柳梓唐说,这些治水的开支是一时的,但杨梅可以一直卖,已经疏通的商路只要有利可图,这些商人未来也会一直维护。从长远的角度来看,还是很有裨益。
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柳梓唐现在又想念杨菀之,又害怕看见杨菀之出现在地官署门口——她是个冷情的,嘴上从不说思念,无事不登三宝殿,一从盐官回来定然是营造上没钱了。
只是远水止不了近渴。治水的开支远比柳梓唐和窦涟预想的都要大,柳梓唐手下的官吏们也为此头疼不已。他们为了能更快地筹到钱,整日都在想方设法地出方案,去找商户“化缘”。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有些商户现在见到他们就挎着脸,他们也无奈。
窦涟对手下的官员很严格,他们也不可能白要这些商户的赞助资金,还是要想方设法地弥补交换。说白了就是和这些商人一样去谈判。但他们也清楚“卖地”不是长久之计,赚到一笔启动资金以后窦涟就喊停了。如今的杭州府就是在饮鸩止渴。
“唉,你说这窦大人,为什么就这么执着于修海堤呢?”一个小官吏带着疲倦抱怨道。
“可能是为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吧!”
“那也不能这么说,窦大人说了,这海堤修好了杭州才能好。”接话的这个小吏祖籍就是盐官,他可太清楚这钱江潮的威力了,“早一日修好,百姓也能早一日享福不是?”
“可是这有备才无患,如今咱们实在是够呛负担这海塘的开支,柳大人带着咱想了多少办法,不还是杯水车薪?”
“哎,要我看啊,这么折腾,最后也就是给那两位做政绩呢!”小吏甲忽然压低声音道。
“何出此言?”
“你傻呀!”小吏乙接过话头,“冬官署那个杨大人的背景,你是一点都不知道?那位可是当今圣人的养姐!咱们柳大人攀着这棵大树,可不就是攀上了圣人?他们在杭州这么一折腾,往后在履历上有这么一笔,日后回京可不是平步青云了?”
“这是你那个在洛阳做官的舅舅同你讲的?那杨大人看着像是个寒门,每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没想到还有这么恐怖的背景!”
“那当然!我舅舅可是知道不少两都的密辛呢!”
“但杨大人若是能把海塘筑好,确实是功德一件啊。听闻她在绵州的时候很受爱戴,若说成绩,在明宫的将作大匠也是她,这种人又何必为了一个海堤来我们杭州府奔劳?”
“对啊对啊……”
在这些小吏的想象中,做将作大匠应该是很轻松的,不会如这杭州府的司空使一样风里雨里奔劳。建在明宫也比修海塘气派很多。
“可能是她的身份难以服众吧?”小吏甲揣测道,“你看,咱们冬官署的苗大人和左大人,都没有科举功名,所以一辈子只能做冬官侍郎,武大人哪怕只是个武科,都能管着他们这么多年。听说杨大人也是制举,自从竺自珍倒台,朝中制举之人就很难有升迁途径了,可她若是圣人的养姐,只是个五品官未免低了些,要想让她升上去,就要有能堵住悠悠众口的东西。”
几个小吏正聊得热火朝天,全然没注意到柳梓唐早就站在了身后。他们说他攀龙附凤,他也无所谓,但若是说杨菀之的不好,柳梓唐可就听不下去了。他轻咳一声,打断了小吏们的谈话:“快要散职了,你们今日的工作都做完没?”
那几个小吏个个都是一个激灵:谁懂,在办公室讲领导八卦被抓包了!
只是见柳梓唐看起面色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几个小吏也冷静了下来,都老老实实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办公了。柳梓唐绷着一张脸收了几个小吏递上来的材料,就去了窦涟的办公所,和窦涟对完工作之后,柳梓唐开口道:“今日听见了下面官员的一些闲话,对我们治水的态度比较消极,觉得我们有些操之过急了。”
窦涟望着他,反问道:“那你觉得急吗?”
“是有点。”柳梓唐发愁道,“钱款一旦不足,这个营造就会变得潦草,虎头蛇尾的事情,不如不做。”
“问题是人解决的,不是问题自己解决的。”窦涟摇了摇头,“你在这个位置,就要去做解决问题的人。如果因为困难就不做,那杭州千百年过去还是这样一片难以安宁的泽国。海塘早一年落成,可能就会少淹没一座村庄,多一个百姓被拯救。”
她望着这个俊俏后生,神色忽然变得严肃:“这是民生,不是你的履历。若你是为了履历而来,我可以找公孙冰让她调你去别的地方。”
“师叔这是什么话。”柳梓唐连忙解释道,“杞之是自愿离开大兴的,不是为了履历,就是让杞之如师叔一般做一辈子的地方官杞之也愿意。”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窦涟合上公文,正巧,散职的钟响了。
她对柳梓唐道:“散职了,你回家吧。”
“谨遵师叔教诲,杞之告辞。”
望着柳梓唐离去的背影,窦涟轻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这治水很急,可厄运不等人。若她不能在自己的任期内做完这件事情,她不敢保证继任者还能接着在这看似徒劳无功的事情上耗费精力。
钱塘之水困扰杭州千年,海塘修了毁毁了修。若是不能解决这个困难,窦涟只怕自己死不瞑目。若说这件事情上有谁怀着私心,或许最大的私心就在她身上吧!她等不了了。
收拾完桌上的公文,窦涟走出了官署,陈角的药童已经驾着驴车候在门口,见到窦涟出来,扶着她上了驴车。陈角本是个医馆的大夫,只是窦涟的职位经常调动,所以只能自己支棱起来,在家中扯门面坐诊。他医术平平,只能治些小病小伤,窦涟去哪,他就去哪行医,倒是就这样平稳地过了一辈子。
若是陈埭不死,他们也是平淡幸福的一家。只是如今家中实在清冷,陈角便去慈幼院收养了两个药童,虽然没有什么绝学可以传授,总归日后这两个药童能有些傍身的本事,依靠给人看些小病或者去个医馆做活,还能混口饱饭。
驴车不像马车,主要是陈角平日用来拉药材的,后面就是一块带着矮栏杆的平板,若是遇见下雨就用油布讲药材遮起来。这会儿窦涟就穿着一身官服坐在平板上的小马扎上,身边还堆着两包新收的铁皮石斛。驴车走动时,药香四溢。窦涟就看着驴车两旁的百姓,见她们都手拿香烛,才恍然想起今日已经是七月卅。
相传七月卅是地藏王菩萨的诞辰,吴越百姓管这个日子叫地藏王节,在杭州府这边的习俗里,这日是要给地藏王菩萨插地藏香的。
传说中,地藏王菩萨平日闭目不开,只有此夜人间插上地藏香后方才开眼。吴越一带各州风俗有细微差异,钱塘郡的人们更喜欢简明地将这项活动称为点地灯。
只见布衣百姓们都满脸虔诚,将紫色的细香插入路边的石头缝里,然后在细香前点燃红烛。这些地藏香要从家里一直插到离家最近的庙宇之中,今日夏官更是推迟了宵禁的时间,司煊司早早 就出来巡逻。而灵隐寺、净慈寺几座寺庙更是挤满了香客。
孩童们不理解大人们的虔诚,有的跟在父母长辈身后有样学样,有的只当这是场节日,兴奋地跑来跑去,等待着明天早上收香签。据说收到最多香签的孩子,往后的一整年都会顺利。
民间总说七月是鬼月,地藏王节就是鬼月的最后一日。但是这一夜的杭州府却热闹非凡,沿着街道是满街的香烛,满街都是对故去亲人的祝愿。至于灵隐诸寺,因为多半在山上,唯恐山林失火,寺院的僧侣也和司煊司一起出动,在山林里巡逻。幸而杭州的百姓也很爱护自己的土地,没有人将火烛带上山。倒是在西湖边的净慈寺被点得灯火通明。
古刹的钟声悠悠在群山间响起,暮色渐渐笼盖杭州城。窦涟回到家时身上已经沾了不少香火的气息,向门外望去,不少人蹲在街边用火盆给故去的亲人烧纸,烟雾缭绕竟然有几分不似人间。陈角放下手中正在炮制的药材上前来,接过窦涟手上拿的小食盒:“又去买酥鸡了?”
“嗯。”窦涟点了点头,“路过水娘子的店,见着她今日还没卖完,就买了点。”
“你现在的身子吃不了这么油腻的东西。”陈角唠叨道,却是已经转身去了厨房拿碗盆。
“那你吃便是了。”窦涟跟在他身后一起去盛饭,“水娘子过去不容易,从良以后能到现在这个地步,偶尔也关照一下。”
“每周关照一次。”陈角笑着嗔怪道,“你反正每次就吃一口,我都要吃腻了。”
“当年彩香楼别的姑娘都寻不见了,就水娘子还在杭州府。她们能好好生活不容易。”窦涟揭开饭锅,里面是陈角做的药膳,闻起来有一股浓郁的药香。
“除了水娘子,杜鹃也还在呢。”陈角接过话来,“只是不叫杜鹃了,跟她之前的母亲姓,叫曹问雪。前些日子来找我看过病。”
“病严重不严重啊?”
“小风寒。我都没认出她,毕竟名字也变了,人也变了,还是她同我招呼我才知晓是的。她还向我问起你来,说一直想登门拜谢,又觉得自己过得不太好,怕你失望。”
“有什么好失望的。只要不回去。有自己名字就好,从前那些花名是作践人的。”
这彩香楼是窦涟上一次在杭州任期时处理掉的一座青楼,背后的老鸨没少干逼良为娼的事情。水娘子就是十年前彩香楼中被解救的女子。书生们梦想着救风尘,却只是将她们从一群人的玩物变成一个人的私产。但窦涟救这些娘子,却都给了她们自己人生道路的选择权。很多姑娘离开了杭州府,也许隐名埋姓,就在别处生活了。但这水娘子却向窦涟讨教如何去做生意。窦涟当时是司徒使,也就是柳梓唐现在的位置。她虽然不是生意场上的人,却懂生意场上的事,水娘子只从她这边得了三两句点拨,就将自己的铺子开起来了,如今靠着自己过活,觅得了如意郎君,前岁还生了个大胖丫头,日子虽然只够温饱,但比起从前已经很是幸福。
夫妻俩端着饭来到桌前,两个小药童也坐在下首帮着布置碗筷。食不言寝不语,四人安静地吃着饭。
不同于窦家的规规矩矩,钱宅的饭桌上此时热闹非凡。柳梓唐今日一回家,竟然见杨菀之穿着一身草绿色齐腰儒裙在家中等他。两人有十日未见,柳梓唐自然喜出望外。
他大步走上前,喜道:“今日怎么回来了也不同我说一声?营造上可还好?”
“今日听工役们说是地藏王节,我就想着放他们过个节,明日休息一日,我也正好回来处理一些冬官署的事情。”杨菀之说着转了转身上的裙子,倒是难得见她爱美一回,“焚琴给我新做的,好看不?”
自从来杭州府以后,因为窦涟不允许杨菀之在冬官署赶工,杨菀之比起从前时间一下子就多了起来。该回家的时候回家,该休沐的时候休沐,又和柳梓唐新婚燕尔,二人闲下来就在杭州府四处闲逛。再加上二人如今住在了一处,本来家里就没什么事情可做,琮生又是个手脚麻利的,倒是解放了焚琴。她白日去养济院做帮工,同那里的老姐姐们学了些新的花样,就兴冲冲去翻家里的布匹给杨菀之做衣服。
这不,柳梓唐走近了才看见,因为杨菀之爱穿裤子,焚琴在这裙子的里面缝了一层灯笼裤。草绿色的天丝灯笼裤外面罩了一层带着银丝闪光的薄纱,因为放量足够大,看起来就像裙摆一样。
她落进柳梓唐的眼睛里,像一团绿色的萤火。柳梓唐轻笑一声:“焚琴的手艺好,你穿也很好看。”
瞧见他那么认真,杨菀之也乐了:“你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今日他俩偷懒,买了素斋回来,我说要吃烧鹅,焚琴出去买了。要是我不回来,你今晚就要吃素了!”
“多谢娘子。”俊俏书生笑起来时一双桃花眼那样好看。他去换掉官服,再出来时焚琴已经买完烧鹅回家了。四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饭,各自讲着自己这些日子遇见的人和事。
记住暖酒小说地址:nnn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