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疑窦(1 / 1)

这厢三人进了县城,便兵分两路,戴泽杰去县衙报失踪案,杨菀之和钱盎回营造司问门房王逢的事情。

今日当差的门房叫张辉。这个张辉今年十八,三个月前才来营造司的。之前的门房老张年事已高,决定回家养老,这才推了自己的侄孙子张辉过来。张辉见到杨菀之二人关切地问道:“杨姑娘,钱大哥,听说昨夜你们被叫到寺下村了,可还好?”

这个张辉也是个老实和善的人,平日里大家来点卯遇见了,他都笑着嘘寒问暖。只是他有些内向,对着钱盎几人总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所以方才钱盎和杨菀之商量好就让杨菀之来问,免得张辉有心理压力。

杨菀之和和气气地问道:“稍微有一点事情。王逢、王哥最近可来过司里?”

“没有啊。”张辉挠了挠头,“王逢大哥不是在寺下村吗?”

“我能看一下花名册吗?”杨菀之问道。

营造司的门房除了看门,还有一个工作就是点卯,每个人来营造司上工都要在门房的花名册上画个圈,以示今日到岗。如果有事需要外出,则要在花名册上写“外出”二字,而驻场监工前也要点一次卯,要在花名册上写一个“监”字,等到监工结束回司要写一个“讫”,表示监工结束,从次日开始正常点卯,在监工过程中回司汇报情况也是要点的。这也是便于营造司的管理。她隐约也记得这个月有一天看见王逢在册上是点了卯的,杨菀之从张辉手中接过花名册,翻到这月的点卯记录,果然,在八号那天,王逢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圈。

“八号那天,是你在当值吗?”杨菀之扫到当天张辉的名字后面也点了卯,张辉懵懂地点了点头。

“这里记录的王哥八号回来点过卯,你没印象了?”杨菀之追问道。

“这……”张辉立马面露难色。

杨菀之眉头微蹙,见张辉脸上犹豫,不由问道:“可是有什么隐情?”

“这倒也没有,只是这件事……我答应了王逢大哥保密了。”张辉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听张辉这么说,杨菀之心中陡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她脸色猛地一沉,冷声道:“张哥,这卯不是王哥点的,对吗?”

杨菀之平日里待人都挺和气,尤其是和张辉年纪相仿,又是个姑娘,张辉平日里对她还挺有好感的。没想到杨菀之反应这么大,张辉也给吓到了,忙说:“这……这事情是王逢大哥拜托我保密的,你千万不要和赵大人说,到时候赵大人肯定要连我一起怪罪。”

“你先好好讲清楚是怎么回事!”杨菀之有些来火了,语气更重了些,“这不是和赵大人说不说的问题了,寺下村现在出事了,王哥生死未卜,他点没点卯这件事,现在可不是关系到赵大人怪罪你的问题,而是秋官要不要查我们营造司的问题!你现在同我说了,我们还能和赵大人商量商量对策;你不说,真的出了问题,我们全都要去牢里。而且这也关系到王哥性命,你务必如实说来!”

“什、什么?”听说王逢生死未卜,张辉着实给吓到了,他原以为营造司只是做做营造之事,不会像县衙一样牵扯到这这那那的麻烦中,这会儿慌起来倒是倒豆子一样全都告诉杨菀之了,“杨姑娘你莫气,我、我这也是一时糊涂……八号那日你们都去大运河巡察了,差不多巳时三刻,来了一个工役,还提了一盒酥点过来。他说他得了王逢大哥的差遣从寺下村来,和大人汇报一声,说念寺桥一切正常。我说赵大人出去巡察了,叫他且等等,他说他还有事,还说王逢大哥叫他来替他点个卯……”张辉越说声音越小。

“点卯这事怎么可能假托他人之手?”杨菀之给张辉气笑了。

“我一开始也觉得不妥,但那个工役把那盒酥点推给我说是王逢大哥给我的,还说王逢大哥没来是因为那两日受了些风寒,但顾念自己监工这么久也没来向大人汇报一声,要是大人问起总归是不好的,让我行个方便。我心想王逢大哥平日对我也和气,这次还捎了一盒酥点,就……”

杨菀之越听心越凉,她忍不住恨恨道:“张辉啊张辉,一盒酥点你就给人行了这个方便,那要是人家甩给你一百两银子,你是不是都能放人家进营造司拿我们的图纸烫样了?你真是糊涂!”

“我……我不会……我觉得帮忙点个卯也没什么……”

“可是寺下村出问题了!十几条人命!你若是当时如实地和赵大人说了,我们——”

“菀菀,算了。”一直在一边默默听着的钱盎打断了杨菀之的话,“事已至此,责怪他也没有用。”

“钱大哥,我错了,我真不知道会有这么大的事情……”张辉急得快要哭了。

钱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工役长什么样子,你可记得?”

“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张辉是真的欲哭无泪,“我打小就分不清人,那人有鼻子有眼睛,有手有脚,我真的不知道啊——”

“……”看来以后营造司找门房须得找一个能记人脸的。

“他有口音吗?身材如何?你且仔细想想。”钱盎继续问道。

“口音就是我们维扬县本地的口音,身材……也是普通人身材,不高也不矮……”

杨菀之感觉自己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

“罢了。”钱盎叹了口气,“这两日我们会被秋官提去问话,到时候你且把今日说的这些如实相告,且当是将功抵罪。至于你犯了这错该如何处置,等此事过后再由大人定夺。”

“我知道了……”张辉弱弱地回道。

“菀菀你且回家歇息一日,明日同戴泽杰去运河那边避一避,念寺桥的营造你本来参与也不多,我和赵大人能顶得住。”

“钱哥,郑世成肯定有问题,你和赵大人万事小心。”杨菀之忧心道。

“放心吧,天塌下来有高个儿顶着。轮不到你操心。”钱盎拍了拍杨菀之的脑袋,“我要赶去寺下村,你回去的路上替我向你嫂子报个平安,叫她勿要担心我。”

“好。”

杨菀之去钱盎家同钱盎的妻子许氏报了个平安,然后便回了自己家。辛温平去上学了,家里只有她一人,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那念寺桥的烫样是她做的,图纸她也签了章,若郑世成使了什么把戏偏将责任落在他们头上,她也难逃罪责。

这么辗转着,终究还是抵不住一夜不眠的困倦,杨菀之沉沉睡去。

辛温平散学归来后,见杨菀之在屋内熟睡,便没有吵醒她,自己下厨做了饭。虽然杨菀之总说她不用学着做这些,但辛温平还是和隔壁的林婶学了些庖厨之术。毕竟杨菀之时常在营造司忙得连饭都来不及吃,一来她总是在林婶家蹭饭也过意不去,总归是要主动替人打打下手,二来也想着减轻一些阿姊的负担。

林婶说她阿姊是把她当小姐供着,但她也清楚,她们两个不过是一对儿孤女,她有什么理由让阿姊一人当家呢?

好在营造司待阿姊不薄,一个月也有个三两的月奉,姊妹两平日过得还算朴素,也足以温饱,阿姊还攒了一小笔银子。辛温平以前以为那是阿姊给她俩攒的嫁妆钱,现在想来应当是去大兴城的路费。想到这里,辛温平的内心又涌起了惊涛骇浪。

阿姊说自己并非她的血亲,又要三番五次提起去大兴城,想来自己的生生父母就在大兴。他们是谁?既然在大兴城,家境应该不错吧。可他们为什么把自己丢了?她也想过自己是不是阿爹买来的孩子,可是阿爹待自己这么好,他的为人在维扬县都是出名的清流,必然不会做买卖人口这档子违反辛周律法之事:再说,虽然辛周女子地位有所提升,还是有很多人家重男轻女,断然没有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又再买一个女儿的道理。那自己的生生父母,对自己真的会有情谊吗?

辛温平内心其实是有期待的。她也想有一对爱自己的父母,想有一个完整的家,可是一想到自己是被丢弃的,她心中又像是扎了一根刺。她又想,如果自己回到了自己的生父生母身边,阿姊怎么办?万一他们不接受阿姊,阿姊不就成了一个人?万一他们不接受阿姊,也不喜欢自己,那又该如何?

辛温平望着砂锅里的米粥,心里一团乱麻。

她想,要么就别去找他们了。大兴城不比维扬县,物价又贵,阿姊攒的那几十两银子够花多久呢?姊妹两留在维扬县,等到她日后也考个县官,姊妹两吃着县里的月奉,一辈子也能衣食无忧。至于柳梓唐,以他的才华定是能考上的,日后若是和闻亭静成了亲,肯定不会留在维扬县。如果攀上了柳梓唐这个女婿,闻县丞这一任期满也不会再是维扬县的县丞了(闻县丞心里也确实打得这个主意)。到时候,她再给阿姊重新物色一个好夫婿,比柳梓唐好一千倍,而且要上门的,才不要阿姊嫁出去!

小小的姑娘一边做着饭,一边心里已经把杨菀之安排得明明白白。

“平儿,你回来了?”杨菀之睡了一下午,这会儿感觉饿了,自然就醒了,见辛温平在厨房做饭,便赶忙上来,“我来吧?”

“已经快做好了,阿姊等着吃饭就好了。”

姊妹两的晚餐很简单,一叠小米粥、一叠盐水虾和一叠酱菜。维扬县靠水吃水,鱼虾是极为便宜的,附近的京口县的香醋又是一绝,盐水虾沾着香醋吃,清爽又开胃。至于酱菜,也是维扬县的特产,爽脆鲜甜,价格又便宜,十文钱就能买一坛,够姊妹两吃半个月。杨菀之和辛温平在桌前坐下,辛温平开口道:“阿姊,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的。”

杨菀之愣了一下,意识到辛温平在说昨天被打断的事情,没有接话,让辛温平继续说下去。

“如果阿姊想去大兴城是为了找我的父母,我觉得也没有必要。我从有记忆起就一直是阿爹阿娘的孩子,我想我应当是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丢掉了吧?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回去找他们呢?他们既然不要我了,我便也不稀罕他们。”

杨菀之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到窗前,把窗户关上,转头对辛温平说:“平儿,你的身世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她起身走去书房,从书架上抽出一个盒子,递给辛温平:“这是阿爹临终前交由我的,他叫我保管到时机合适了再给你。”

辛温平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紫色的荷包。

她的脑子突然空了一下。

在辛周朝,只有皇室才能用紫色。

她的手有些颤抖,打开荷包,里面是一把玉质长命锁和一张红纸,红纸上写着几个带“温”字的名字。

辛温平讷讷的开口:“阿姊,我……姓黎,还是姓辛?”

“你姓辛,是当今圣上的亲生女儿。”杨菀之苦笑着开口,“那年阿娘是给我生了一个妹妹的,但不巧,生下来时就夭折了。当时圣上还是广陵王,有贼人夜袭王府,阿爹在路上遇见了抱着你出逃的王府嬷嬷,两人用我夭折的妹妹换了你。阿爹临终时告诉我,你还有一位嫡亲的哥哥在大兴城,若是时局稳定了,就把身世告诉你。若是……当时黎氏宗族得了大权,就把这荷包烧了,权当你就是我杨家的女儿。”

辛温平沉下了脸,猛地关上盒子,将盒子一把丢进了灶膛里:“我就是杨家的女儿杨温平,此事阿姊休要再提!”

她说着,起身作势要点火。

“平儿!”杨菀之连忙拦她,“不可意气用事,你且思考一阵……”

“阿姊你是不是不想要我?”辛温平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哭了出来,“阿姊你是不是觉得我累赘了?如果不是我你会活得更好吧?如果不是我阿姊也可以靠着阿爹留下来的家产继续读书的吧?如果不是带着我这个拖油瓶,柳家也不会嫌弃阿姊吧?也是,阿姊若是带我去大兴城,认祖归宗了,阿姊一定会得很多奖赏,再也不用这样辛苦度日了!阿姊便把我卖了换荣华富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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