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壮志凌云后来抑郁而终的父亲,曾经万众敬仰后来忍辱偷生的家族,曾经为之奋斗后来谋害自己的母亲,曾经相依为命最后不幸枉死的姐姐……以上种种,无论哪件都足够激怒胡弄玉要魏南窗偿命。新仇旧账驱使着她在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几乎本能地紧随着木匣失去冲出屋外。何况那木匣里充满了足以倾覆此地的致命寒毒……一边跑一边被冷风吹醒的弄玉,来不及回头收殓凤鸣,悲痛欲绝跑不动也要跑下去。
同样也是第一时间穷追不舍,是因独孤清绝既心痛又担心玉儿,即便身上余毒未清,也要帮她锁定金人行踪。
一路向北,或步行或策马,浪荡子与他俩一起作为先锋追截,自是不愿见到胡蝶等人的毕生心血被敌人盗用。在他三人之后,丞相府兵马陆续能够紧随,不至于林阡等人接应时失去指引。
谷道一线,蜿蜒数里,峡崖高耸,壁黑似铁,汉水奔流,声势浩荡。
风声、水声,若挽歌?当战曲!亲眼看到这铁堂峡的险恶山水,独孤才相信了林阡先前和他说的话,你想来稻香村,只能从村南进,没法走村北,这是一条绝路。好在,凭独孤清绝和浪荡子的绝顶武功,要把齐良臣、魏南窗、素琴、东方文修尽数堵在这绝路上,不太难。隔着不到半里,兵马声已传来,林阡等人只怕片刻就到。
“你们走不了,这是条死路。”独孤代玉儿向金人宣告。胡弄玉死死盯着素琴和魏南窗,面色苍白胸口起伏根本说不了话。
“死路是死路,不知是谁的。”齐良臣冷厉一笑,看出独孤身中剧毒,知他战力不在最高,虽然自己也才被林阡耗过,却是立即向独孤挥出一拳。
浪荡子表面人如其名,认真起来却是缜密备至,早将对面数十人细细打量,剔出了当中还能称之变数的人——适才出现在继位仪式的金人高手,诸如完颜丰枭、徒禅月清、把回海、移剌蒲阿之类,都留在了稻香村里殿后或四散扰乱,林阡必然会对应作出分工、确保稻香村民众的安全;而铁堂峡此时此地,金人多半等闲之辈,高手有且仅有四个,既然独孤提剑揽下齐良臣,那东方文修和魏南窗,便靠他浪荡子一人对付好了。
不多思索,浪荡子持刀打向东方文修鹰抓与魏南窗毒器。
两大战团厮拼不过数百回合,林阡与映人统帅丞相府兵力,便已压着金军殿后人马开到,胡中原身在其中一马当先,刀光剑影之下移剌蒲阿和把回海一败涂地。金军勉强会师,却被完全席卷,不过困兽之斗。
铁堂峡,林阡日前曾从童非常的武馆后院出门、带着吟儿穿过竹林闲逛到这里,那时除了奇幽景象、缥缈险绝的印象之外,更多是对历史的缅怀与感慨,就在他们脚下的每寸山河,马超曾折戟败走,姜维曾安营扎寨,杜甫曾携眷流寓,不同的年代,同样与战乱有关。
而今夜,又逢“鼓角声悲壮,星河影动摇”,经历“水寒长冰横,我马骨正折”,希望战胜归来,仍心怀年少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终于,有金人的血溅上了古人在崖上留的书,林阡淡淡说:“今夜便在此灭尽盗贼吧。”无影派从上到下都闻言昂首,燃起火把,肝肺皆热。
复仇之路,便自此而始吧!
宋方大盛,金人寡不敌众,越打人数越少。战力最高的齐良臣,成为他们此时最后的突围希望。当齐良臣对面是曾经打败天尊岳离的独孤清绝……
老实说没什么机会,可独孤清绝方才中过剧毒。背水一战,齐良臣无论如何都要一试,哪怕拼一个爆发杀开一条血路。
为了身后这一众金军,齐良臣几乎毫无保留、冒着走火危险调用全身气力,霎时战力飙升,气流悍然可怖,铁拳摧枯拉朽,俨然有越林阡而赶超独孤之势,独孤不得不也全力以赴,仗着内力比他略高而勉强压他一头,凭借登峰造极的残情剑法和回阳心法将铁拳和真气流同时拦得滴水不漏。只是长此以往,灵蛇之毒又侵,暂时没有解药,纵使独孤额上也沁出少许汗珠。
不错,一个只是绝境拼命,一个还要压制毒素,此刻其实是在比独孤和齐良臣谁先破功。好在缠斗一盏茶工夫,终教人看见齐良臣气数越来越短。
这一盏茶工夫以内,金人虽大半等闲都归西,留下的却越来越难剿除,聚到最后的悬崖之上,个个脸上都凛冽决绝。
“可惜不能送你们上路,那就大家一起死吧。”魏南窗忽然颤抖着作出打开木匣之势,狂笑三声,面上肌肉都在抽搐。
“危险!”林阡原还在左架右打,陡然看他同归于尽的架势,暗叫不好,其实自己把握好了分寸穷寇勿迫,所以看齐良臣有打独孤的希望都没施展饮恨刀顶上,就算此时齐良臣败局已定也还是让林阡看见他眼含斗志,此情此境,竟还是免不了逼这些人走上穷途末路吗?
这寒毒投放的时机令林阡也意料之外,情急之下唯能将浪荡子拉开并告知众人躲避,缓得一缓,林阡正欲亲身犯险去解决魏南窗,却不料有人比他更早一步——有两个人比他更早地扑了上去……
“好那就一起死!”胡弄玉眼神冰冷刺骨,胡氏剑法永远一往无前,看准了敌人的破绽而不管自己血肉之躯。可叹独孤清绝武功天下难出其右,此时被齐良臣拼死拖缠根本腾不出手,唯能颤声绝望:“玉儿!”
只是胡弄玉才迈开一步,便被另一个人推开,那是因为看不起她,还是为了向她致歉,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人的武功,与她一脉相承,只攻不守。
那人没有像她一样手扣暗器毒药,所以能够比她更快地抱住魏南窗身体,那人大吼一声带着全身气力,实则不是去攻,不是去挡,而是去、比敌人更决绝地同归于尽,瞬间而已,魏南窗被他扑着掉下这悬崖,木匣也紧随一起落入山底,最先被放出的寒毒只剩粉末在半山飘荡。
一阵死寂……方才目光汇集的崖边空空荡荡,陡然之间,爆发出素琴和胡弄玉的哭喊:“南窗!”“胡叔叔!”她们的哭声中,还掺杂着胡中原适才的大吼回荡:“我族圣物岂容金人染指!”
无影派尚处震惊之中,金军失去圣物大势已去,除却一些贪生怕死之辈束手就擒,其余都接连从魏南窗掉落之处跳下。为国牺牲之血性,丝毫不逊于宋人。
对于金人来说,此刻跳崖是唯一生路,抑或比较尊严的死法。而无论是情之所至,还是圣物要紧,抑或追逐凶徒,这悬崖上宋人但凡武功高手,都毫不犹豫摸索着向下探寻。
却道是无巧不成书,那悬崖正下方的某个位置刚好构造特殊、延伸出刚好只容两三人站立的宽度,方能保住魏南窗和胡中原的性命。
不,应该说是留了他们全尸。
适才漫天飘荡的至寒之毒,已经宣判了他们不可能活。
而当站在那狭窄的几乎不能为人发现的平台时、再往旁边细看,才会惊讶于此地别有洞天,也许是金人命不该绝,刚刚跟着跳崖殉国的他们,到这里就没有踪影,显然是直接穿过这山洞逃走。林阡点头示意并说了一声“小心”,浪荡子、映人连同刚到的戴琛等人尽数追去。
林阡站在洞口耽误片刻,只因胡中原还未死透,此刻胡弄玉抱起他时,竟不管自己也会染毒,哀声道:“胡叔叔!”她虽对他颐指气使惯了,却也真对他倚若长城。
“丞相,别再感情用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胡中原强撑着一口气,一双眼盯紧了林阡,同时对胡弄玉说,一字一顿,“记住,别让人看轻了胡氏……”
林阡感念他抗金原则,知道他因为无影派被冤,对南宋武林没有好感、不予迎合,之所以在东山国夺权,是不想胡氏就此萧条,希望无影派能由他发扬光大、为父兄平反昭雪,所以害胡弄玉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叹了一声,真龙胆事件胡中原应是被勾起邪火,竹林雪崩则只是鬼迷心窍,所有错事都是顺了金人的风,盖棺定论,他本性还是好的。
“今日林阡代南宋武林向无影派致歉,倾覆太行之元凶魏南窗已由胡中原捉拿归案,无影派昔年冤屈将尽数洗清和得到补偿,只要胡氏愿意回归,南宋盟军不胜荣幸。”不再耽搁,林阡郑重向他承诺。
胡中原忽然如释重负,紧绷的脸上难得露出些欣慰来:“父亲,大哥,我们终于……”话声未落,却已咽气。
胡弄玉根本来不及伤悲,一旁素琴紧抱着魏南窗歇斯底里,口中反复呼喊着“不要,不要”,像个祖母护住孙儿,他们却着实爱侣关系。几乎与胡中原同时,那魏南窗也咽下最后一口气,胡弄玉才刚被素琴的哀嚎惊醒,就见素琴泪流满面说“这就回家乡去”,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抱起魏南窗尸首朝崖下跳,性情刚烈谁都拉不住,终于双双葬身激流。
林阡看见素琴所作所为时曾经想起过冷冰冰,然而冷冰冰是真的无情、自得其乐。可这素琴——细作最苦,明明有七情六欲却要掩藏。素琴殉情倒也算解脱,只可怜胡弄玉半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记住还有独孤,还有我们。”林阡轻声安抚,除此却不知再说什么,她身上发生的这么多变故,换他林阡遭逢恐怕一时半刻也会承受不了。在发现她目光空洞、眼神迷离、连哭都哭不出声之后,林阡唯有反复强调独孤还在,希冀能在这感情的悬崖上拉她一把:“独孤已寻了你二十年。”
独孤清绝怕弄玉轻生,此刻半步都不敢离,哪怕天塌下来、万箭齐发向他,也紧紧按住她双肩绝不放:“从今还有六七十年,不会教你再受半分苦。”弄玉那时才转过脸哭出声。
林阡见独孤守护胡弄玉终于放下心来,带他们一起步入洞穴之中,彼时洞中灯火亮彻,短兵相接已然久矣。
循声而去,百转千回,此间正和浪荡子等人交锋的,却不止适才逃难的齐良臣、东方文修、移剌蒲阿等等,还多出一个司马隆,他从哪里冒出来?林阡心里咯噔一声。还未回神,身后激战也起,斜路原有人马,对着最后到此心神繁复的独孤和弄玉伏击。独孤同样始料未及,却是当即抱紧弄玉出剑斩破。林阡甫一看见东方雨、黄鹤去的背影,他二人便已对着独孤清绝以二打一,绝漠刀与山崩地裂掌,顷刻将独孤弄玉身影吞没。
司马隆、黄鹤去、东方雨,这一切还能说明什么?这帮穷途末路的金人根本不是命不该绝,别有洞天的这里,是一条本就备好的撤离之路。
这里构造特殊,不是无巧不成书,魏南窗刚刚的穷凶极恶,原来是想吓吓盟军,目的是为给齐良臣等人争取时间跳崖,跳崖不是殉国,而是撤退。
岂止,岂止这样,看到这样的阵容,林阡心底雪亮:金人非但不是没想到、而根本是计划好林阡要来稻香村。甚而至于,魏南窗的请君入瓮计划里,厉风行全部都要改成林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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