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须髯如戟,果然黄鹤去是也。
柏轻舟心口发麻,支撑着力气环顾四周:这里,很眼熟,好像是……西岩寺?虽是战场之外,但主公前两次入魔,就是被他们安顿在这里的,不排除有十三翼在附近的可能……
她原本是想以饮恨刀自裁,忽然想赌一把绝处逢生,于是拼力从他腰间取下信弹向西岩寺的方向发,黄鹤去大惊回神,已然阻拦不及——
当是时,换任何一个金人,站在这个足以手刃林阡和生擒柏轻舟的位置,都会沉浸在喜悦和激动里不可自拔,谁想到柏轻舟跟随林阡久了、竟也成了个笃信绝处逢生之人。
然而,西岩寺一带应当没有兵马驻扎,她即使敢放手一搏,也不可能找得到人来救。
黄鹤去的惊诧稍纵即逝,没错,林阡还是死定了……这惊诧,却又因为见到柏轻舟的容色而僵在了黄鹤去脸上:果不其然说得她者得天下,庄严如神女、何似在人间……
恍惚不知过了多久,正要上前对林阡补刀,却听得右前方树上窸窣声响,宋有增援?何时到的?黄鹤去一惊之下移近火把,却只看到一个和尚打扮的中年男人躺在树上,仰面朝天独自在那边抛钱币,优哉游哉。他应该不是柏轻舟信弹发来的,而是本来就在此间玩耍——
为什么说是玩耍呢,因为黄鹤去清晰地望见,他往上抛“对子钱”时,一开始就一枚,扔着变两枚、四枚、八枚,越扔越多,很快就抛成了雨,还一枚都没掉下来。
然而,半百年纪了,旁边烽火连天着,一个人在这里玩杂技,骗谁呢?黄鹤去毫不犹豫,绝漠刀出手直往他试,那和尚猛然间手中钱币悉数转向,纷纷洒洒居高而下,果不其然是个敌人,黄鹤去见对子钱来袭正欲闪避,那钱币方向却捉摸不透,左右飞速摇晃,电光火石之间,钱币末端犹如点燃,烧出一团剧烈火花,刷的一声,火苗尾巴伸出老远,钱币已在黄鹤去脸上擦了过去,这看似随意玩乐露出的一手,竟教黄鹤去动弹不得、心服口服:原来竟是个高手?!
这般强悍的内力生火生冰的技能,黄鹤去也只见薛无情和贺若松有过……
“哎,不去江湖,江湖却不请自来。”那和尚落在林阡和柏轻舟之侧,竟像漂浮于地,轻功可见一斑。
“你是……何人!”黄鹤去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厉声,他实在不想看到林阡再多一个帮手!
“施主,你声音这般大,还想吵几人清梦。”那和尚,柏轻舟隐约记起,确是西岩寺里的僧人,和林阡还对话过一句“昨夜花树摧折”,原来这静宁僻远之地,竟然也藏龙卧虎。
“问你呢,你是何人,何门何派!”黄鹤去迫不及待地问,“难不成是……少林?”
“贫僧法号……好几个。最近一个是‘孤独泪’。”出家人不打诳语,可是……
“这怎可能是法号!”黄鹤去只觉被人愚弄。
“施主再不信,也不必高声。”那和尚如果不是身怀绝艺、就这么慢条斯理似笑非笑地回答这句,黄鹤去都想一巴掌掀到他脸上。
“黄将军,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杀了林匪!”黄鹤去副将可没这忍耐,冲上前来立即厉声喝斥同时亮刀。
“说了别高声……”和尚生气,轻声叹时,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夺去了那副将手中刀,与此同时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地朝着黄鹤去一干人等反推,明明是把弯刀,到他手里像握了只硕大的毛笔,据此以挥毫泼墨的态势横扫千军,一边打还一边说着招式名,“快雪时晴——”
柏轻舟委顿在地,却隐隐看到,这和尚的刀法,不,笔法,连贯回绕,气势恢弘,气定神闲,不疾不徐,到真是有晋朝书法家王羲之之风范,而这一招表面不露锋芒,却内蕴无穷杀机,数笔过后,黄鹤去及其副将或退或残,正如在一场快雪后的天色放晴之感。
“上!”又一重兵阵不信邪地围上。
面临群敌围攻,和尚再度出手,夺来七八刀剑回击,袖袍间全然洒脱飘逸:“念长风——”话声未落,风起云涌,金军前推后拥。
“静宁一带,何时有过这般高手!”黄鹤去暗自吃惊,明白这应该是个隐者,但这般身手绝不可能没留过名!
“大道久不下,知先未然耶。”那和尚又报招式,跟黄鹤去下明棋他也无从招架,只见这“耶”字写完,一笔居高临下长驱直入,黄鹤去所带精锐又伤一半。
“夜来腹痛……”那和尚报的……是招式?是!点、挑、刺、戳,全然朝着这群金兵的腹,逼迫得他们连连后退溃不成军。
“顿首顿首。”好吧还是招式名,这一招结束之后,这些金军精锐们就差向他顿首了。
“撤!”被他一个人就欺负成这样,众将完全被拉回到了荒山雪崩独孤清绝的阴影里,终究逃不开这开禧北伐的死亡诅咒吗!望见近处又有火把移近,可能是抗金联盟终于有增援驰赴,黄鹤去心知林阡命不该绝,不得不指挥众人撤退。
“主公!”“是……军师?”就在西岩寺的十三翼见状喜忧参半,手忙脚乱,把受伤虚弱的柏轻舟和人事不省的林阡一起抬回去。
“等一等,那位恩人……”柏轻舟问十三翼。
十三翼回答:“军师是问那和尚吗,他,在拾钱币……不过恐怕挺难拾全了。”
“把我和主公身上的,都给他,谢谢他,给他买坛好酒喝。”柏轻舟笑,说。
“啊?和尚喝酒吗。”十三翼一呆。
“喝。”柏轻舟笃定地说。她虽不会武功,却看得懂书法气韵,不过,更多的事情她后来也不记得了。明明血已经被林阡止住,视线竟不知何故再次模糊了起来。
柏轻舟再度醒来,是在樊井对林阡的痛骂声里:“他自己身不避箭,才连累军师也受伤!”“这也就算了,不记得自己身中剧毒?把毒血放给军师喝,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
原来如此,主公急于救她,万般虚弱之下做了个尤其错误的决定?好在樊井先前清除了一半毒性,方才没有将她也害死。但正是因为他的胡来严重危及到了她的性命,使得樊井和辜听弦关于“连累”的所有训导,林阡都难得一次全盘接受。
林阡怎不知道,走火入魔害人害己,最连累的是那个,是正为他在金军受刑的吟儿!理智告诉他再这样下去不对,可是大多时候他都完全没有理智,哪怕是被樊井和辜听弦训导、他全盘接受的那一刻,还一边被指责,一边忍不住找酒,那时他也不知道他是一个人等着被酒灌一醉,还是一把刀等着被酒洗一场。
“好在江西八怪给你把胡弄玉配的解药带过来了。再迟片刻,你和你军师都没救!你死了倒没关系,军师她……”樊井的声音被淹没在酒坛的轰炸声里,亏得是白昼没扰人清梦,否则那个叫孤独泪的和尚,可不要杀过来?
柏轻舟起身靠近,微微蹙眉,只觉得樊井实在太吵,这时,发现何慧如也在楼梯下面,面容安静,眼含杀机。
“何教主……如此……”柏轻舟这些日子和何慧如朝夕相处,早已心有灵犀一点通。
于是樊井对林阡趁火打劫之后挎着医药箱下楼,惊见这里唯一仅有的楼梯……没有了!被何慧如的毒障,卷跑了!?
“这!”樊井虽然有那么点刀剑底子拳脚功夫,可是轻功……即使学过皮毛,也忘光啦!
“这……主公啊!”樊井大惊,急忙回头找他家主公哀求去了,他万万想不到此番作弄,幕后黑手是他不识好歹的军师!
那时,林阡根本听不进他的哀求,恨不得这楼梯永远消失才好。
没酒,没吟儿,何以解忧?火中的那一张纸,从洁白无瑕直到熏黑成一小圈圆,这簇火扬得太高,林阡的眼睛一阵酸涩。
就说我是个魔,靠得越近,伤得越重。
最近浑噩的时间太多,现在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听话不再去战场,是对现在这样的自己失望透顶。
等樊井终于被前来照应林阡的孙寄啸救下来时,柏轻舟和何慧如早已去隆德,给赫品章出谋划策去了。
“喝了毒人的血,便也变毒妇了吗!”知道原来是柏轻舟授意害他、本来想骂出声的樊井,想起军师自带天命威胁,万万不敢对她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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