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完颜君附心狠手辣惯了,也断不会想到今夜竟阴沟里翻船、栽在这个看似软弱无害的小豫王手上。刀扎进后背的一刹难知有否深达脏腑,他眼前发黑满头冷汗,脑海中瞬间填满的竟不是武斗、权谋、棋局、生死,而全然是那个他这辈子最挥之不去的影子、他的战地女神:“风流……”浑噩间,好像回到了他的二十岁,事业鼎盛,军心所向,揽着怀里的美眷剑指泰山、俯瞰天下……
豫、郢、曹三府的亲卫们一个都没能及时近前,一则大半都在数步外浴血乱战、刀枪剑戟毫不长眼,二则想不到内间的激烈程度更甚、一息之间就倒下了两个小王爷……更料不到,此刻唯一一个神志清醒的活人,竟是那个年纪最幼、刀在滴血的小豫王完颜按带。
郢王府是小豫王的假恩人没错,但曹王府,却是小豫王的真仇人!一次吊唁就撬走我四个家臣的举动,你完颜永琏兴许觉得为了大义没什么?可对于我来说那是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这个对付外敌时算无遗策的曹王爷啊,两年来居然都没意识到,他引起的不是疏远而是憎恨!?
曹王,庙堂纷争,你怎可能置身事外!郢王虽然无法控制小豫王的心念,却把此刻他的一切情绪都料中!
然而,完颜君附却好像命不该绝,就在小豫王思绪尚未平复之际,完颜君附忽然又无意识地动了一动,小豫王缓过神来一惊再提起凶器,壮着胆冲上前去意欲对他再捅一刀,紧急关头却听斜路一声巨响,原是有人为求尽快赶到此地救完颜君附的命、在这关键一刻直接破窗而入并远远掷来一刀将小豫王击远,同时那人滚了一转直达完颜君附身前将他抱起……
这清秀绝伦的白衣少年,小豫王以前不认得,昨天却是见过的:“是你……”药铺边古怪大夫笑容满面“给景山这个面子了”……
景山?景山……平日不争气,战时徒自惭,小豫王这时才意识到,这个叫景山的人,出现和帮忙绝对不是偶然,他这时才意识到,完颜君附半昏半醒叫出“完颜瞻”,是因为这少年是完颜君附的直系麾下,十二元神之一,赫赫有名的“凶刀”完颜瞻!
景山,就是完颜瞻?!
可是今夜,这个身负重伤的曹王府要将完颜瞻,不是应该被齐良臣秘密抓捕、关在了我宅邸的南房之中?既然常牵念说他无足轻重,那豫王府也就意思意思,可是,再敷衍,他也该是被关着的……一股寒气顿时从脚底生起,齐良臣,这原本是我给你的最后信任!你呢!你都干了些什么!
片刻前小豫王才给了完颜琳始料不及的背叛,片刻后他自己就得到了现时的报应!愤怒如火,直接冲昏了头脑,小豫王想都不想恼羞成怒,拼死也要完成“给完颜君附补刀”的执念!
眼看完颜君附性命之忧,完颜瞻当即不顾一切,拾起地上凶刀蓦然向这个还想上前的小豫王挥斥,虽然他有伤在身,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猛辣杀气“轰”一声在小豫王眼前排宕开来……
小豫王方寸大乱不退反进,眼看就要被这一刀刺倒在地,电光火石却又有一人从窗外翻身进来,全力以赴地出刀挑开了这一刀,从前此人不用刀,只凭两只铁拳,便能神倒鬼跌,而今……
“齐大人!”第一刻,小豫王还本能地呼救和感谢,第二刻,忽然觉得无比好笑和出离愤怒,事已至此了你还装什么,你明明就是曹王的人,你没抓这个完颜瞻,你害我于危难境地,你索性现在就亮出身份啊,何苦还和完颜瞻串通做戏,莫不是看我尚有价值,要留在我身边帮曹王府和豫王府建交呢?!
这戏真是逼真啊,好一出“苦肉计”,尽管齐良臣和完颜瞻都不在最高状态,可是齐良臣本来比完颜瞻高了几个档次,这一刀出手自然把完颜瞻连人带刀都打了回去,不刻更是对完颜瞻和完颜君附一起乘胜追击,那个骁勇善战的完颜瞻体力不济,竟舍生忘死、以背相抗地扑在完颜君附身上保护……
实在感人的一幕,为何它,却不属于我?视线倏然模糊,拳头顷刻握紧,小豫王冷笑旁观着眼前一切……齐良臣这一刀,明眼人一看就没尽全力,否则必然把完颜瞻和完颜君附当场杀死。
小豫王眼中只剩下勾心斗角,完全看不到齐良臣为了他的安危拼尽全力。然而,齐良臣确实有所保留了,他是少有的对两个王府都忠心的人,与豫王、与曹王皆有情义……若然这一刀把完颜君附置于死地,莫说完颜永琏会痛不欲生,就算司马隆、高风雷这些昔日兄弟,都可能会被他连累、无辜失路……只是,为了小豫王能安全离开、不受今夜南阳之败的牵累,齐良臣必须做出这个挡在小豫王身前以攻代守的抉择,所以,在迟疑了仅仅一瞬之后,他那一刀终究还是砍在了这个叫完颜瞻的变数身上,“小王爷,跟我走!”
东厢外战线不断西推,郢王府兵士不住减少,与他们的王爷一样还在做殊死搏斗的常牵念等忠臣,因为要等待援兵而迟迟不肯束手就擒——迟迟?不,这场胜败轮转太快了,快得根本不容喘息……而随着后院的起火和军声的南下,常牵念最早看懂,黄明哲和完颜匡都已经来不了了。
便在那时余光扫及,好像是完颜瞻和齐良臣一先一后地闯入了内院:原来,原来如此吗?齐良臣他,果然是个叛徒?!亏得我还分心去给他豫王府整合,反而自己被撕开了忠心的缺漏!悔不当初!
世人说,“大将军不怕千军,只怕寸铁”,常牵念想加一句,还怕众口!今夜这背水一战,他那直追曹王的武功和谋略,都生锈腐蚀一般地悉数派不上用场。虎落平阳,精疲力尽之际,被那些等闲之辈争先恐后持刀携枪扑上来生擒……
幽暗昏惑之境,忽而觉得夜幕降临时的那个自己可笑、愚蠢、因为不够优秀所以害了郢王和小王爷:
围攻小曹王,有胜算?胜算何在?
自己到底是郢王府的大管家?谁说你是?
完颜瞻是一人而已,无足轻重?完颜君附和移剌蒲阿都勇多于谋,这完颜瞻只怕是曹王府在中线的谋主!
完颜匡是盟友?对面猝不及防?胜兵若以镒称铢?完颜匡明明没来,对面根本有备无患,我们是败兵若以铢称镒!
“带下去。”当完颜君附被抬出东厢、中气十足地指点江山,南阳宅邸内外,形势已然明朗,常牵念却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坚决不予投降,单枪匹马杀出重围:“绝不能落在你们这些鼠辈的手上!”
西线,同样也是一句“带下去”,郢王却四面楚歌插翅难逃,完颜永琏话音刚落,闻讯赶来的凌大杰战衣不脱、迫不及待地冲进帐来:“王爷,末将来迟了!”
“仗打完了才来,凌大杰你是算准了时间?”曹王化险为夷时还脸色苍白,仍然不忘开凌大杰的玩笑,只因此刻再担心完颜君附也于事无补,与其坐立不安,不如相信自己的麾下。
郢王望着一脸关切的凌大杰,想到那个为曹王而死的岳离,再环顾两侧服帖的卿旭瑭和羌王,不免哀绝:“完颜永琏,上天为何如此不公,将一切的忠心可鉴,都给了你……”
完颜永琏一愣,还未答话,凌大杰先转过头来开口:“郢王爷,同是积雪,自是脏污的更易化尽。”
“完颜永琏,你就清白?从前的你确实无私,如今的你,表面无争无斗,私下还不是弑君篡位?!”郢王忽然满面邪恶,咧开嘴放肆地笑起来。
“适才忘记列你罪状,其五,为争帝位,毒害圣上,嫁祸于我,罪无可恕。”战前,完颜永琏为了不打草惊蛇,范氏和羌人都没有当场抓,范氏的信鸽也是由薛焕先查探到收信处何在,再拦截、拓写字迹和重新投送的。
“哈哈哈,自从上个月圣上不幸落入贼手,不,自从在环庆林阡称你‘岳父’后,圣上状况如何,还不是都由你信口说!”完颜永功撞开要来扶他出去的卿旭瑭和羌王,“成王败寇,我自己走。”
“这是何意?承认毒害我,却不承认毒害圣上?”完颜永琏听出端倪。
郢王于帐边凄厉回眸:“圣上明明是你派薛焕毒害!圣上分明驾崩,完颜匡偏偏不信!”他的意思是,他只想害曹王这种挡路的威胁,却不想害死圣上,他希望得到圣上的认可、由圣上堂堂正正传位给他,可惜,经此一败,他再无资格,“也罢,永功不能清君侧,胜利的史书由你这奸佞写了,完颜永琏,恭喜你。”
完颜永琏默然看着郢王被押走,倏然被风吹醒,强忍剧毒之害,苦叹:“我曾以为,按带那孩子是我和他争斗的牺牲品,却没想到,原来我和他也是旁人的棋子么。”
“王爷?”凌大杰一愣,“他只是一面之词而已……”单凭“大敌当前,毒杀曹王”都已是大罪,郢王显然早就谋划好了退路,用这“勤王”的一面之词来辩驳“谋逆”、权宜保命吧。
“或许,那不是退路,而是他的师出有名?我糊涂了,竟到现在才想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曹王眼神一黯,险些不能站稳,“按带那孩子,虽不是黄雀,却也必成枝节……”
那时他有了七分的预感,南阳宅邸,那天走出去的确实只有一个小王爷,完颜按带。
小曹王和小郢王一活一死,都是被抬着出去的。
可惜作为败者,小豫王只能被齐良臣勉力从偏门护出,趁乱匆忙夺了一匹战马、狼狈逃离了原本属于自己的王府,由于趟进了这场“谋逆”的浑水,天昏地暗他根本不知往何处去,父王不在、段姑姑不在,身前只有一个对他居心叵测的齐良臣,完颜按带自然万念俱灰。
齐良臣带着他慌不择路地远避争端,同样也不知今夕何夕、何去何从,走走停停了数日以后,才闻知大金并未有对他主仆二人的通缉,因为河南金军全然沉浸在大胜宋匪的喜悦里,完颜匡作为军功之首,正马不停蹄地对宋匪乘胜追击,曹王府也作为“协助伐宋”者一心一意地攻城拔寨。他们,大概还没来得及顾及这两条漏网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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