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性差有个好,不必打到天昏地暗,早不记得猴年马月,也忘却了姓甚名谁,只盼着此身化尽入银枪、驰骋纵横修罗场。
哪是靠这杆长枪在守关?分明一条条命在手上撕、一股股血从拳中洒、一颗颗头颅往肩头裂,全都跟他的气魄正面碰撞着摩擦过。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不是沈絮如和陈旭等人眼中丢三落四的怎么也长不大的年轻人,而成了越野叛离短刀谷时从来都带在身边的委以重任的骁将,成了林阡击败越野后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挽回的绝对互信的战友,成了抗金联盟所有元老一致公认的“九分天下”之一,成了八十年来矢志保家卫国的穆家枪第三代传人,成了杨妙真梨花枪的师父、枪神穆子滕……
变换迅疾,行云流水,杀势流畅,敌莫敢当。万千金军,等闲之辈就如同他枪边散落的雪花纸片,一流高手也不过是遭遇猛虎下山后的狐兔,超一流的纵能有凌云之姿也被他这雄鹰击落于长空……完颜匡等人就这么眼睁睁远望他一个人横枪阻在桥上,无比麻利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时辰过去还拦着他们这帮主力大军全体过不去……岂能不惊诧,声响是那样的清冷肃杀,气势却为何侵掠如火?!
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说“莫硬拼,放箭吧”,也不晚,穆子滕现在气力耗竭,一定抵不过万箭齐发……
晚了!艰难地把先锋们唤回来才要下令开弓,说时迟那时快,一身是血的穆子滕身边突然出现了三个高低人影,一个用锥,一个用刀,一个用剑,便在这万箭注射之下,此三人毫不畏惧地紧承着穆子滕迎刃而上,奋力拼杀,全都是万夫莫敌之勇……虽说,杀伤力不及穆子滕这般强悍,却怎么也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好陌生的脸,完颜匡并不认识他们,他们自己可能都互不相识——
片刻后,完颜匡才从完颜江山那里得知,用锥的,是湖南沈家的四少爷沈延,用刀的,是沈家三少爷沈千寻,用剑的,不认识,因为定睛一看只是个十岁左右的男童……好个抗金联盟,一线倒下二线顶上,可这二线“居然是富贾公子和弱小男童”?
“不是富贾公子,这沈延是‘江西八怪’之一,沈千寻虽潜心经商,却在云雾山比武排名十八,这男童,小小年纪武功不差,胆气还这般强,既然在南宋江湖无名,只怕是长在荆襄官军的……”完颜江山告诉完颜匡。
“大舅子、小舅子,都来了啊……”穆子滕笑起来,这个不能忘,他的妻子沈絮如,原是湖南沈家的大小姐。
这三人协助着穆子滕一同镇守桥关,直到又一个时辰后全都力有不济……终究凭着这一股执念和不懈努力,使穆子滕不负心中承诺、为陈旭挣得了半夜时间。当是时,据说在徐辕和青城剑派的指挥和保护下,南宋军民都已撤离得差不多了,他四人闻讯才终于放心退却,临走那男童还不忘在桥上放了个炮仗……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打何处来?”金军在身后乱作一团,沈延等人不免好奇。
“几位将军,且叫我璞玉吧。”那男童眼眸炽热,“今夜只想凭绵力对盟军说,我大宋官军,绝不只有贪生怕死之辈,亦有能力挽狂澜的介胄之士,时刻不忘岳武穆的‘收拾旧山河’!”
“说得好。璞玉,好名字,果然璞玉,大宋后继有人。”穆子滕只觉痛快,不察身上到处血流。
“只可惜……恐怕都沉沦下僚……”沈千寻在心中说,官军不是无人,而是权实倒置,下级军官出头机会少。
“三哥,乱世出英雄。”沈延清楚,“官军权实倒置”这个缘由,和“二哥降金,义军留不住人才”一起,使三哥在八年前就觉得“抗金无望”,宁可一门心思经商……然而时过境迁,近来国难当头,他再失望,也终是来了。兴亡事,匹夫责。
弦月照江,风急火响。
待撤到岸边,渡口早无喧嚷,仓促之间,仅横着殿后或回头接应的十余船只,还并非都是坚固的可以一战的舰艇。
“没事就好!”彭义斌上前来迎,喜忧参半,“各位,军师希望,我等能边退边战……再帮他撑一个时辰……”
追兵络绎不绝,远近喊杀声充斥,不及列阵的他们,唯能先行登船离岸,一瞬,地中江流若电喷,天上星云如山覆。
“这还如何撑?!”沈延闻言不可思议,别说他们四个打不了了,就算彭义斌,来回一番折腾,战力也绝无平素五成。反观金军,自冲开盟军阻障后,当即有千百战舰顺流而下,紧贴着宋军的这几艘船压迫过来,很快船舰已在作战距离……
回望江北,离岸已越来越远,置身江潮,浑不觉陆地何在,一时晕沉,有方向迷失之感,大宋军民要往何时何处寻?对面,金军杀气纷涌而至扑面而来,令驾驶此船的水军面露哀绝,是啊,他们连逃都难,如何还能再战?
“别怕。置之死地而后生!”彭义斌拍着那水军的肩,决然鼓舞,“此刻你的对手只有风浪,不想死便只能勇往直前。背后的一切打击都不必畏惧,因为那是由我去面对的敌人。记住,哀是很哀,哀兵必胜!”
“好,彭将军打彭将军的敌人,我打我的!”四面骇浪席卷、八方水柱轰砸,箭矢与风雨一同倾轧,周遭已开始经历桅断舟沉……但南宋官军确实岂会无人?此情此景,凶险虽凶险,倒也浩荡澎湃。
彭义斌说罢便持“不屈剑”,冲到这船尾以及阵地前沿,开始打对面扫射的箭石攻击,栉腥风,沐血雨,壮士怀愤激,安能守虚冲!
“这彭斌义,不愧是主公说的‘倔子’,越到这看似绝境,反倒越是刚强……”穆子滕被军医紧急止血时半昏半醒,见到彭义斌剑刃边碎了一路的箭矢残骸,忍不住慨叹这后辈怎就出在红袄寨而不在我麾下?看上去只能合作这一次……当然,只要山河清宁,枪剑生了锈都是好的……
此刻再看金军箭如雨下,确实争如一场红雨,画面里,无数条抛物的……虚线。
穆子滕略有好转,由璞玉相扶起身,一起到高处远眺,璞玉年纪虽小,委实是个能才:“金军战舰好像结了阵,严丝合缝,无懈可击。”所以,虽然彭义斌剑法高强,宋兵也开始引弓反击,却一直不能打得动金军。
穆子滕蹙起眉来,不再眺望敌人,而只俯瞰起这战场,适才经行的一带还较为狭窄,如今江面已渐渐开阔起来,心念一动,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从哪看到的连环画,赶紧叫驾驶此舰的水军把船放慢:“且慢。”笑,“军师要的一个时辰,就在这里了。”打定主意,要帮彭义斌减轻些负担。
毕竟,战场是移动的,变幻的……穆子滕嘴角流露出一丝笑。
“不行啊,将军,风浪太大,慢些的话,这艘可能还好,旁的船,势必会转甚至会翻……”水军不知他要做什么,却急忙对他强调后果。
说起来宋军今夜虽只剩十几艘战船可用,水师技术却素来比金国要领先得多,而且此地留船虽然有的破落不堪,但也有十分精良的,真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迅疾如海鳅,轻捷如飞虎,全都是先人所制,适用于江河湖海,然而,它们无一例外地,经不起这恶劣天气和暴戾敌军的摧残,疾风骤雨里樯倾楫摧,甚至有些船早已破底进了水,逃亡之路上逐一被割舍离散。
但这艘却可能还好,这艘“铁壁铧嘴平面海鹘”,是三年前南宋创制和建造的铁甲舰,顾名思义是混合材料的穿件在外层包裹了铁甲用以抵御攻击的,放慢些速度也不至于被风浪带着旋转或侧翻。
“此舰可载多少人?”不容喘息,穆子滕问。
“最多一百零八人。”水军答。
“够了。刚好人少,全都聚拢到此,别的船都不管了。”穆子滕下定决心聚兵于最坚固的一艘来打对面百千。
“……好!”那水军知他有计,一咬牙,点头答应了。
那时,金军觉察到彭义斌渐渐不支、浪潮中宋军逃窜不利、笨重的大船越来越慢,又发现几只中小型船自行离散、分崩,兴起便喊起他们的口号来:“即日渡汉江!”“教襄阳城破!”
话音刚落,金军便紧接着宋军来到了他们适才勉强经行的狭窄区域……“打!”穆子滕一声令下,停滞在风浪间的百余宋军同心协力遵循,此刻他们虽只有一艘却宽松、对面有无数却笨拙——“人多势众”这个优点,遇到窄地当然是莫大的缺点和累赘,兵法上怎么说来着?好像是九地篇?穆子滕实在不记得了。
金军立竿见影一到彼处便无法施展,虽在完颜匡的指挥调度下阵形只是微乱,可惜,“他们输在了阵法的‘严丝合缝’,如今稍一撼动,都是无限破绽。”璞玉才刚领悟,便见穆子滕亲自挽弓,冲着他所挑中的破绽箭如流星,便听啊一声惨叫,金军有人当先落进江水,不知伤势几何。
“不好。你们瞧……”沈千寻谨慎地环顾四周,才发现没过多久,就有一艘小舰从斜路腾挪出来,如电如梭般朝宋军发起冲击,不仔细留意根本发现不了。
“我去迎战!”暂无其余人手,沈延急中生智也是当机立断,趁着体力有所恢复,欲跳到北面一艘飞虎上。“可是……”沈千寻唤不住他,可是那艘飞虎已然无主、摇摇晃晃。
“三哥,看我怎么变废为宝。”沈延一笑,一人擎着火把飞掠到那破陋的站板上。
封寒勉强避开宋军箭阵,最先发现了这一“殿后”之人,好像又要一夫当关?哼,逞能!对付他一个俘虏何必用箭,当即率众冲杀而来。甫一接舷跳入敌船,正待厮杀陡然惊悚,他们跳进的哪是船,根本是……坑啊!
这艘飞虎本来就快作废,愣是被沈延这把锥凿得不偏不倚,刚好可以在它不沉的基础上凿得中空无底,只留船板和两舷完好!此刻沈延只需站稳伪装好,坐等这群金军眼瞎接二连三朝下跳……
金军们哪经得起宋军这般花式显神通,硬生生被他们争取足了一个时辰,也直到死伤惨重才知道,宋军根本不是逃窜不利,而分明是故意堵在这里,化身为船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待到他们依仗人多箭劲,好不容易推进到宽阔处时,更发现这里已经不是肉眼可见的宽阔处了……
那就是陈旭半日半夜的部署,星罗棋布的水下障碍,令百千金舰化险为夷后又觉险象环生。
“无妨,先找几个水性好的,潜下去把障碍拔带开来。”完颜匡的文韬武略不是吹出来,迎难而上,一边下令拔除江面下的险阻,一边仔细察看朱雀给予的情报:好得很,朱雀知道南宋水军的部署,省得我茫然无措。
夜雾掩月,铁链据险,横锁江面,完颜匡负手立于高处,依稀看到了穆子滕那艘战船不远、陈旭等人所领宋军主力。因知道这时令必刮北风,当即发号施令:“放火。”一边以巨大火炬烧熔铁链,一边火趁风势向宋军所在发起总攻。
秋风呼啸,洪波涌起,火光烛天,旗帆遍野,金军剑拔弩张,宋军引舟握刃,虽还隔几丈远,箭矢乱飞,江水飘红。
驱兵接战,生死俱抛,眼看着金军愈发近前,徐辕冯虚刀一声啸响,身先士卒杀到对方阵中,与忧吾思兵戎相见,和尚判官笔出击如电,惊得他二人身侧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这漫天炸裂的水幕中,却从未断绝地涌荡着壮阔的火海……
满汉水都只见熊熊火势和层层水涡,这场景谁不激动谁不惊心动魄!但不容辩驳的是,当金军占据了天时,宋军光有地利和人和又有什么用?不得不和徐辕一起无奈地向南撤退……
是吗,当真如此?南宋中军,有人远观水火、并不激动也不惊心动魄,而是一直摇扇静坐,等候着他所知道的天时:“到了……”
“怎么回事!”须臾,江上南风大作,火势全反冲向金军去,完颜匡大惊失色,正待应变,忽而金军所处之地、也就是才刚夺下的宋军阵地,江水竟变得空前湍急,脚底好像生出个巨型漩涡高速旋转,令他们全部都晕头转向,再也顾不上宋军鼓声震天。
黑云翻滚,雷辊电霍,只在交睫。怎么回事,这地方指南针都不管用地疯狂乱转,像极了传闻中金兀术被困四十九天的地方,但那地方不是明明应该在京口吗!
也只有宋人才知道,京口那个常常在天快亮时于江面作妖的幽凌山庄,“靠着京口,建康,荆州,岳阳,汉口,武昌……”是古往今来一路从长江上游流到下游去了。虽然今时今日早已不在荆襄,可它却在某些地点,留下了至关重要的印迹……
之所以要穆子滕、彭义斌等人再撑一个时辰,陈旭正是等在这里,这就是他陈旭送给完颜匡的,礼尚往来的意外,环环相扣的埋伏……
就要在大概的时间把金军引到此地,用铁链铁锥诱完颜匡发起火攻,继而合情合理地撤离、把死地留给金军攻占,却算准了金军掉以轻心的这一瞬,这个时辰,风向会改、火势会反杀……岂止,还利用了脚下这诡异的漩涡吞噬金船,还利用了“朱雀”加速了一切,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在我宋军!
雾才稍散,金军方才现身,陈旭当即下令,宋军以火箭、霹雳炮等连射,帮完颜匡一把,继续以大火延烧金舰——
“一日内教襄阳城破?樯橹如城的那个先破了!”沈延笑得如个孩子,竟还没璞玉稳重。
“子滕,你真是个天才啊……”彭义斌虽然精疲力尽倒在船板上,却一边远看徐辕杀敌,一边回头对穆子滕说。每场战争的胜利,与统帅的随机应变是分不开的。
“哈哈,彭当家,再给我送本《军形篇》吧?默写出来也行。”穆子滕笑着,也是累得爬不起来了。
“这事儿你倒是记得牢……”彭义斌无奈摇头。
陈旭上前来,给穆子滕补了一刀:“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胜者之战民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
穆子滕脸色惨白:“什么意思……”
“兵法上有五大基本原则:土地之广狭,物资之多少,军赋之多寡,部队之强弱,胜负之优劣……高明的统帅领兵作战,就像在万丈悬崖决开山涧的积水一样,这就是军事实力中的‘形’。”璞玉先回答了,众人全是一怔。
穆子滕喜道:“好像有点懂了!”众人全都流汗。
水龙席卷,火蛇攒集,轰鸣不绝声中,金军乱撕鹅毛。
“对了,此刻民众谁护?”沈千寻看前线徐辕一人足矣,却担心害怕金军有后招。
“放心,赵淳大人保护。”陈旭说。
“那个‘赵逃跑’吗?”沈延蹙眉,他怎不知,十月廿六金军压境,樊城守将自焚其城,这个先跑的可不就是赵淳?对此人印象自然不好得很,所以学着小师妹给他起了个绰号先,错不了。
“唉,先前中线的各大战役,竟输在义军和官军主帅的相互误解、不信任。”陈旭没有多说,却令众人意识到,赵淳和传言中的完全不一样!
陈旭之所以不多说,是因为这事和朱雀有莫大关系,此战之前,他只知道朱雀的大致范围,明知朱雀会探索部署故意利用了这间谍一把去推动完颜匡火攻,但此战之后,等在朱雀背后的落远空,显然已经知道抓谁了。
“对了,越风呢……”穆子滕忙不迭地关心。
“他一直就没渡江,率着一众敢死队,绕回了神马坡,等着金军败退后伏击……”陈旭摇扇回答,微笑说越风又回到了神马坡,那个襄阳的江北前哨阵地。宋军攻防并举,此战必定完胜。
璞玉惊呆,忽然上前:“军师,您实在是,像极了一个人啊……”
欲言又止:虽然感觉他像诸葛孔明,可是,今次一战,他做的却是周公瑾。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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