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封寒一身戎装准备告别凤翔路驻地,走着走着,却因为气候的渐热而感到烦躁,心里就像生出一大片杂草那么难受。
目的地不远,透过灯火可看到投映在营帐上的熟悉身影和剑意,他赶紧一步步收敛起负面情绪,终于趁她出帐前的最后一刻完全清除,继而报之以一张跟花儿一般灿烂的笑脸:“聂云。”
“啊……”她不习惯他这么叫她,所以愣停了足足半晌。
和别人叫她孤夫人或聂云不同,他一直都死皮赖脸叫她“夫人”。
其实他去年才鼓足勇气对她表白,先前则暗恋了她三十年。这三十年间,她无法阻止自己从少女变成个徐娘,然而每逢私下相处,她都会三十年不变地做出轰他出帐、踹他下楼诸如此类肆无忌惮的少年事。这可以用熟到不能再熟来形容吗,不,她对凌大杰、战狼、岳离、薛无情、和尚,全都不是这样的相处方法,之所以只对封寒凶那是因为高手堂里他最好欺负啊。
他明明是威震北疆的“地魔”却在她面前弱得像一条狗,甚至听她嘲笑说他家屋舍被胡沙虎抢了、后来一直没田地所以才娶不到女人这种旁人说起来可能会引起他杀机的羞辱,他竟都还围在她的身边卑微地摇尾乞怜,然后,她就会理所当然把从和尚那里爱而不得的气原原本本地撒到他那里。
直到亲眼看到他在大散关前金陵的毒阵下倒地不起,直到亲耳听见王爷对她说封寒没了聂云你节哀顺变,直到短刀谷之战她道听途说他死而复生却失陷于敌还水土不服差点又病死、还好被交换俘虏但一时间还不知道他在凤翔路的哪里休养……
她才开始怀念起河东之战在林阡发狂的刀下不顾危险将她一把推开而自己却受了伤的他,怀念起刚到川蜀监视吴曦的时候大冬天撸起袖子给她看伤口然后不要脸地跟她要金创药的他,怀念起重伤将死的时候仍然坚持着和她在宋军围攻中夫妻对拜的他。
封寒,我现在每个夜晚都习惯了舞剑,不知道究竟是为你寂寞为你痛苦还是为你尴尬为你挣扎?一瞬间,她有太多的话要对他讲,却不知从何说起。想提问,又想解答、故而等他先问。
“圣上的提议我考虑过了,我助驸马打林阡,你找吴曦救王爷。”封寒眼里明明充斥着“你还活着,比什么都好”的热烈,可是,口中谈的话题却将她激动得飞到半空的心情生生拖降回地平线。
是,虽然他依然愿意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她,却不再像往日嬉皮笑脸、插科打诨,他的反常表现提醒她猝然回过神:曹王还未归来,不可再谈儿女私情。
“封大人。”见他立刻转身向西,而她看来也要连夜往南,她不想诀别得这么仓促,于是从背后轻声唤住他。
“嗯?”他也一愣,这称谓也真见外,不是应该直接叫封寒?没敢转身,怕自己又生私心,香林山和短刀谷王爷的失败都归咎于他的私心……苦笑,问她,“是要交换任务吗。”
她呼吸有点疼,忽然感觉出自己好像是爱上他了,因为居然不那么想去川蜀救和尚回来,而更想随封寒一起去秦州战斗……可现实是那样残忍,他们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错过:“此行,珍重。”不交换,此生不换。
“凯旋,再会。”他相信他和她的心情一样,若无曹王,若无曹王府,纵然我们两情相悦,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五月下旬,第四场秦州会战箭在弦上,主动权果然在金军的手里。
薛焕、卿旭瑭、曼陀罗三人休整完毕,一旦等到封寒加入,便将高风雷从静宁换来,五大高手一起给林陌掠阵攻杀林阡。这样的阵容是西线金军目前能拿出手的最强,由于具有一定的针对性,林阡也不能够掉以轻心。
虽说如今的林阡,战力可达到与掀天匿地阵平手,甚至那还不是他的上限……但短刀谷之战并非每个涉阵者都在最高状态,并且发挥难免受到距离远近的影响,所以世人当然想看看近身作战时林阡到底最多能一个匹敌多少?当然了,若此战金军能把林阡逼在下限则更好。
可惜……林阡真的和林陌嘲讽的那样,他差劲到“就只剩战力了”。
抽刀出鞘天为摇,雪色过境,千军臣服。由于徐辕坐镇中军而再无后顾之忧、不惧落单、状态正盛的林阡,在战局中流露出了空前强大的统治力,教本想参战但临阵忽然不济的战狼观看时也脸色惨白……
五大高手之中,曼陀罗是谁?轩辕九烨挖掘而出、名捕门求之不得、仆散揆花尽钱财才勉强留下的武学奇才;高风雷是谁?豫王府第三,膂力堪称无出其右,战锤集沉稳灵动于一身;卿旭瑭是谁?郢王府第一,朔风刀杀气劲烈,意境凄凉、险绝、多变,群攻能力冠绝大金;封寒是谁?曹王府高手堂地魔,逆鳞枪战遍北疆,“湮灭之道”制神克魔;薛焕是谁?金北第一,原就有楚狂刀问鼎刀坛,高手堂的天尊岳离临终前还给了他毕生内力……他们无一例外能够配合林陌,而且全都是那种可以一边磨砺一边临阵涨经验的潜力无穷者——
然而就是这样的五大高手,合力打竟也试不出林阡的深浅!众兵器劈斫过去有惊无险,饮恨刀掀翻回来有恃无恐。
一刀“上善若水”裹挟走曼陀罗那还没教他看清楚的武器,虽然她杀得最激进、好像已触到他肩背,却连人带刃被无情弹回,姑娘手没事儿?
二刀“神游”“上善若酒”齐驱,反克封寒的湮灭之气,你倒是试试封住我,我林阡就在你身侧,可你的枪就是捉摸不透!
三刀“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盖过“千钧崩落,翻江倒海”,高将军,膂力无出其右,你大概对无出其右这个词有误解?
四刀“激云水以扬风烟”灭“彤云低锁山河暗”,卿大人,你这一刀,虽实力进步可戾气也跟着增,若想排解,有空可以来找我这个过来人,教。
五刀“动如逞才,静如遂意”欺“黄河走东溟,飘忽不相待”,别着急薛大人,少不了你,大家都是刀王,实力又比较接近,就该这般多切磋。
他没说,用刀说的,淡然引刀游刃有余,哪像来参与神仙打架?根本是来给他们分级……
这样低调而刺激的嘲讽铺天盖地劈头盖脸,气得一旁的完颜纲受不了了哇哇大叫要上阵,完颜瞻郭蛤蟆正准备上前制止,迎面忽然一道飓风横扫过来,中坚和新秀们猝不及防接二连三倒一片,好吧,林阡还没怎么用力,你们就全趴下了!
难怪林阡最近谋略跟不上,像他这样用得着?若不是因为柏轻舟的关系林阡他放不开,秦州这地方曹王府谁能站谁敢站?林陌蓦然察觉出自己精心布置的掠阵阵容被林阡强硬地整体拆毁,虽然那一瞬五大高手所有人都往自己这里赶回,可来不及了那一瞬注定面对林阡的只有陌自己一个人——
林阡怎可能完全有勇无谋,他俨然是有计划地各个击破,打几个高手的速度、力道、意境都不一样,在这一刻为了打林陌而轻巧调整到了“上善若水”以下,意图擒贼先擒王的同时也克制着不入魔、不祸害柏轻舟……
“饮恨刀十重境界,竟可以随意调控……”战狼记得林阡在柏树林之战就已经因曹王所迫而悟出十重,但当时的林阡连第九重都不太稳定故而第十重只能靠爆发,后来他“暴死”失踪,可是却因祸得福,浣尘渊声和天衍门的多番指教,给他拔高内力之余,优化、活化、一体化了这十重……
原本还因伤退避的战狼,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林陌被俘?局外观战多时的他,毫不犹豫冲林阡飞射一箭,不求箭矢对林阡切中肯綮,只求真气给林陌保驾护航!
心有灵犀,化险为夷!得他内力相助,林陌自救成功,眼见饮恨刀崇山峻岭砸入永劫斩裂谷深渊,林阡手中浩瀚星辰没入林陌身前无际幽冥,冰炎相交相融,恰如阴阳、正负相互湮灭——不对,怎会湮灭,林阡内力比他二人合起来还高,那热血隐匿了一个回合便又复燃……
战狼见林陌无法抗衡即将受害而无能为力,只能朝林阡的方向心中怒吼:“为什么非得是你!?”
那男人若有若无地往这里睨了一眼,卓绝风姿好像在说,“为什么不能是我?”
好在林陌命不该绝,意外就在这一问一答的间隙……发生了……
说不清是乐极生悲,还是求仁得仁?正当林阡即将得手、离陌最近的薛焕提刀拼死救护却深知比登天还难之际,林阡直接加了把力气凭刀宣告,“十重境界可以随意调控”不成立!
轰一声响落下后,沙尘暴终于驱散后,林陌好像没能擒在手?刀气怎么全都打偏了?所有人随着林阡一起揉眼睛不敢相信,这一刀不仅方向错误误中副车,而且用力过猛猛地就把薛焕打得不见踪影……这场一挑六个半的战斗以一个如此意外的结局告终,林阡提举着还留有薛焕衣袍碎片的饮恨刀呆呆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第十层还不够稳定吗?”林阡回想起短刀谷之战,他能对金阵和宋阵以从二到九成的气力操控自如,唯独只有第十层没试过!
烟尘滚滚,心中雷也滚滚,等了很久,薛焕确实不见了,和当初的和尚师父一样被打到云深不知处去了?刚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打飞薛焕的一瞬好像还看到另一个白影……
连林阡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刀到底算不算失控?可失控就等于入魔?不,不该怀疑自己,我已明心见性,魔性显然全消除了;可现在已经不在佛门重地,我并没有遵守清规戒律;但和尚师父说过,喝酒吃肉不会影响参悟;只不过我真的做到了时时关照佛性用以稳固武功吗?
半刻三千乱念,急忙攥住饮恨刀。徒劳,还是心似狂潮。
“林阡,又靠入魔犯规吗!”林陌何等当机立断,金军众将就是何等眼疾手快,
趁林阡对入魔畏首畏尾、怕内力运用过多而失控杀戮、一下子矫枉过正把逆天战力全都自封的此刻,一众金军高手重新出手乘人之危。
“主公不曾入魔,饮恨刀出神入化。”就在林阡焦头烂额之际,有人的刀比五大高手来得更快,及时站到了他饮恨刀的同一侧,
霎时宋军大振,齐呼天骄,那青衫男子一笑站定回看林阡:用不着旁人上,主公状态极好,此战二打五都嫌多!
注:章节名出自古风歌曲《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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