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谈判席上,匡如何有底气这般开口?那方信孺毫不畏死,又是个凌厉口舌,只怕当场就反驳尽了?”完颜匡虽然振奋,却又道出难处。
“宋人理亏,反驳不了。当初韩侂胄为一己之欲发起北伐,引致两国交戈,多少兵将埋骨荒野、民众流离失所,安能不以他血补天?”战狼说,与开禧北伐相关之事全是大金占道义,因为那场战争发起前、金宋约定的是永结盟好,当先背信的是宋廷、首恶正是韩侂胄无疑,理当将他斩首、以谢天下。事实胜于雄辩,别说方信孺说不过你完颜匡,林阡的凤箫吟和孙寄啸在这里,也说不过。
“段大人说的是。”完颜匡点头,终于有了底气,“匡这里再无问题,但就担心,圣上他有所……顾忌。”
三缄其口,原本完颜匡想说的词是“害怕”,圣上很可能害怕林阡在侧虎视眈眈、怕死从而不敢赞同完颜匡妄言。毕竟这场谈判从始至终林阡都在各大战区施加军事压力,时常有股直接冲过来压住完颜璟四肢蘸墨画押的架势,完颜璟常常做噩梦梦见他吓得动都不敢动——不得不说,那战鬼之刀的死神威慑,不仅震慑普通士兵同样也凌驾于帝王之上。
“圣上是个小人心性,既已逃出生天,焉能不去报复。不管是自暴自弃也好,苦中作乐也罢,或是失了智不计后果但求一快,只要听说合乎情理,他就必定满心赞同。”战狼答道。薛焕听他趁机骂完颜璟小人,本想提醒,却也笑了笑没开口。熟悉战狼的人都知道,这个卧底于宋廷几十年的细作头子,实际私下里一点都不爱伪装,反倒是性情极为耿直和直接。
“然而,圣上虽有心,却不一定有……胆啊。”完颜匡说,段大人您没懂我意思啊,我不否认圣上是小人心性,可他当真有那个但求一快的胆吗?若是真的不幸触怒了林阡令其加强攻势对莒县精锐致命一击,甚至林阡恰好到了入魔和战力的最佳平衡、既王者一怒攻城拔寨又没有流血千里……我们这些大臣倒是冒得起殊死一搏仍然惨败以至于亡国的险,但圣上他、冒不起!!
“那就给圣上一个消息壮胆。”战狼暗暗惊奇,居然连完颜匡的再三顾虑都被林陌料中了,以下这个消息正是林陌告诉他用来进一步说服完颜匡并且透过完颜匡转达金帝的,“太白境内,凤箫吟斩吴曦时,吴曦曾对她招供‘韩侂胄还信任着我,暗地里一直和我有联络’,‘韩丞相是我的好友,他于金军有很多的谋算’,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喜及其部下都有人证——吴曦那段时间竟敢让曹王被贱民唾弃,极有可能是受了韩侂胄的暗中指示……”战狼忽然说不下去,眼中射出凶狠的光,手狠狠捏得酒杯变形而不自知,“韩侂胄恶意折辱我大金皇室,是可忍孰不可忍,圣上与朝廷皆要尊严,怎能不因这奇耻大辱而壮胆?”
“对啊……”完颜匡注意到这个似魔非魔的状态在薛焕的阻止下稍纵即逝,霎时又对以战狼为代表的曹王府敬而远之。一方面他接受了战狼的所有提议,一方面,他知道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归顺曹王府了,就算曹王府求他去他也不敢去了,离开时,脚底发飘,后脑勺发麻——
要求吴曦让曹王被贱民唾弃的点子,是完颜匡对吴曦提出来的啊!那时候的他,想让圣上不喜曹王、对曹王弃如敝履……阴差阳错的是,太白之战吴曦却对凤箫吟狡辩说欺辱曹王是韩侂胄教他的——吴曦之所以对凤箫吟说出那番话,很大程度上应该是要骗伪蜀军的有志之士顺从于他,吴曦心里想的可能是,反正韩侂胄不在这里,尽管拉过来挡就是。一不留神,坑了韩侂胄?反倒给我完颜匡挡煞了?!
心惊胆战,劫后余生之感。走了几步,又长舒一口气,圣上看来没有异议,谈判是要定韩侂胄的头了。
八月十二,林阡、陈旭、杨宋贤在边境见了方信孺,知他完成使命,置酒给他践行。
“盟王、军师、杨代寨主见笑。实则,也并未完成。哎。”方信孺先饮为尽,“他们倒是不再敢提割两淮,却也死活不肯答应让山东。”
“谈判嘛,谈的是气势。”杨宋贤笑,至于实际的东西,还是战场上见分晓,转头看,果然林阡笑:“山东,还要他们让么。”
“其余不变?”陈旭关切问。
“不变……他们答应交换俘虏,也让步说可以暂缓剿匪。我对他们强调,那些放回去的俘虏若曾任要将,今生再也不准以武力跨境。”方信孺喜罢又哀,“然而,他们又重新提出,北伐之祸首,需要砍头、祭祀烈士……”
众人都一愣,林阡说“想要我的头?唔,这倒是很好的釜底抽薪。”“要你个头。想要的是韩丞相的……”杨宋贤没好气地说。
“实在毒辣,这一项,既敢提出,就难以应对。”陈旭摇扇的速度略慢,他洞察力何其之强,看得出此举表面杀韩侂胄实际想伤林阡。陆逊、祖逖、岳飞乃至曹王的遭遇,也用不着他再明示林阡。
“是啊。难以应对,我回答说,既要将北伐祸首之血补天,那么南征祸首,怎不献出祭祀烈士?仆散揆既已逝世,那就代替他的完颜宗浩拿头来,跟我韩丞相一并陈列!”方信孺忽然开始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哈哈哈哈,他们恼羞成怒,差点又烹了我……嗯?又……为什么要用‘又’……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
“方大人!”陈旭仔细看了酒坛子,大惊,“这鲁酒是,三碗不过岗……!?”没几句他自己也醉了。
“哎,我自以为在调控着金廷,谁知他却去操纵宋廷,将我一军。”林阡看着几个醉倒在案的,叹了一声,林陌永远埋伏在他后面,现在出手真是他猝不及防的最佳时机——
林阡想慢慢打夔王府,以期温水煮金朝政坛;可林陌想用南宋政坛来激快,旨在要林阡欲速则不达。林阡倒是能识破,不为所动,可林阡若不动,韩侂胄就容易被离间。
“为何一定是他。”陈旭努力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问。
“用政务拖累军务,曹王不屑,战狼不擅长,应当是他。”林阡说,曹王府的主宰不知不觉早就变成了那位驸马。
“正是他。”陈旭点头,语带痛惜,“主公的敌人,真是一个接一个,怎么也不完。”
“‘他’?你们在说谁啊。”杨宋贤听不懂啊。
“我该怎么办?!陈军师,我若是把话直接带给韩丞相,被他迁怒自身事小,影响前线战势事大!”方信孺急躁地哭,只差没抱住陈旭。
“我有一计,送给你,拿好了!”陈旭扯了一根扇子的羽毛给方信孺,说,“不跟他讲砍头之事,能瞒多久瞒多久!”
“留方大人住一晚再走吧。”杨宋贤苦着脸对林阡,“等他俩酒醒了,再商议对策不迟。”
“醒了也其实只有这对策——瞒。”林阡叹了口气,陈旭虽是醉语却是实计,毕竟人心不可测更何况那是沽名钓誉眼高手低的韩侂胄?林阡都没法教方信孺对韩侂胄安慰说,有我林阡挡在前面,金军敢要是一回事,要得到你的头是另一回事。那是句治本的实话,却更会疏离了双方。
当下,只能尽可能拖延韩侂胄,使他莫再上林陌和战狼的当——开禧北伐韩侂胄就是中了曹王府圈套而冒进,如今可别因被激和被离间而又一次中计便宜曹王府复出。
翌日清早方信孺酒醒了陈旭还没醒,总不至于再耽误使臣的行程,林阡和杨宋贤便护送方信孺往南去,“大人切记,不讲枭首,我自会控制。下次谈判再会。”“盟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此别过。对了,三碗不过岗,还有吗?”“大人原是同好?!有有有。”林、杨二人回到原处时已经日上三竿,惊见军师不在原地,问过左右原是跑到了农舍后院,循声而去,遍寻不获,猛一回眸,居然在……树上半醉半醒。
“这酒,有这么厉害吗……”林阡赶紧飞身上去,本想把陈旭带下来。
“主公……”陈旭却死死抱着树干不肯放。
“我在你后面。”林阡哭笑不得地说,“走了,去莒县了。”
“好!”陈旭手一松,总算被林阡拉下树,不拉还好,一拉,树上被扯下整整一大张藤网,上面密密麻麻结满了小红果子,原是顺藤爬上树的圣女果。林阡一开始没看见,既是因为一心想带陈旭走,也是因为陈旭使劲往怀里兜:“主公,吃完这下酒的,我来给你讲,如何打莒县。”惺忪走几步,还歪歪斜斜,但指着地图的手不偏不倚就是莒县,思路倒是清晰得很。
“……”林阡既想笑,又感动,“敌人一个接一个,又有什么关系。”扛起军师出门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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