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巨源信了高主簿的话回到宣抚司幕府,果然平静无澜,大叹虚惊一场,于是散了大部分侍卫,给这一路上不敢睡的他们去合会儿眼。
休息了半晌,各种访客拜会,相交满天下的杨巨源习以为常,夕阳西下,时任兴元都统制的彭辂也来见他。
“小彭,什么风把你也给吹来了!”故友相逢,由衷高兴,谈天说地,交心忘机,完全不察时光之流逝。彭辂告诉杨巨源一个好消息,由他代为转达韩侂胄的信件早已送出,恐怕回信已在途中了。杨巨源喜不自禁,心知安丙即将被自己绊倒,天色不早,当彭辂告辞离开,他一路将这位知心好友送出了大门外。
毫无防备地,彭辂举手一挥,门外潜伏已久的两个武士冲上前来,将单影孤人的杨巨源死死按在地上!
杨巨源这一惊非同小可:“何方逆贼,胆敢到宣抚司幕府作乱!”挣扎再三,敌人越围越多,自己人越够越远,他力气越来越难发出,无意间瞥见一旁的彭辂纹丝不动、看着自己的神情也空前冷淡……杨巨源的心蓦地就凉了半截:“小彭,你,你这是做什么?”
彭辂始终默不作声,杨巨源心里咯噔一声,骤然全懂。呵呵,敌人,哪来的敌人,海晏河清的川蜀,清一色的川军!
不祥预感瞬间上升为现实,彭辂原是安丙的人,来抓捕自己的?那么,给韩侂胄的信,从头到尾就没送出去!杨巨源这一惊之下突然脱力,被武士们擒缚和驱逐到宣抚司大堂后的暗格密室,自此与人世隔绝。
愈发势单力孤的杨巨源追悔莫及,自己为何要遵守安丙的命令撤到后方来!忍不住哀嚎惨叫,期望能够对外界留痕:“我有何罪?!”
安丙的声音隔着屏障,再微弱都有穿心之力:“诈称宣抚副使,按罪当械送阆州狱。”
杨巨源一怔,急忙争辩:“我是用了离间之计,将来必能证明我之磊落。”安丙却不听辩解,命这密室的一干人等,即日起押解罪犯去阆州。
沿途,安丙又送杨巨源以肴酒,对他言道:杨巨源你犯了三项大罪,其一,你的部下米某、车某阴谋作乱,我有米、车二人的口供,你无法抵赖;其二,陈某来报,说你联络关外亡命之徒,欲焚沔州州治;其三,你冒用宣抚副使名义,表面劝降,实际暗通金贼,密谋造反。此三罪,按罪当诛!
杨巨源那时才知,其一,是安丙早有预谋、按部就班,其二,是孙忠锐的好友陈某记仇诬告,可孙忠锐的好友为什么会记仇,还不是因为孙忠锐是杨巨源手刃?而杨巨源为什么会去手刃?因为安丙激的啊!环环相扣,令人发指!其三,金贼能给你安丙轻易看见檄文,你安丙和他们是什么关系?怕是受了他们什么好处,想用“造反”来逼我真反吧!
还未开口反驳,就听到“按罪当诛”四字,不由得震惊原处,不是降罪,竟要谋杀?!这些话安丙不在宣抚司说,而是故意一步步地远离尘世之后再说的……安丙啊安丙,竟比想象中还毒,不怕歹人毒,就怕歹人不仅毒而且行事妥善!
杨巨源回到后方时其实留了一手,正是对亲信们指示说:若然我被捕下狱,你们即刻联络此地兵马,看准时机就劫狱以及兵谏,尽量不要动边关势力免得贻误抗金;米某等人的失踪应该不是安丙逮捕,有可能是王喜之流暗害,你们自己要万事小心;是了,我暂时是没有生命危险的,好义刚逝世,凤箫吟在蜀口,敌人就在关外,安丙他矢志抗金,不可能对我下重手,轻则降级,重则系狱而已;并且安丙顾忌被宋盟追究,至多捏造不痛不痒的罪名,我所关之狱不在汉中就在阆州,若是失踪,且往这两地找寻便是……
还反复告诫亲信们说,至于兵谏,单干就好,不必找凤箫吟因为义军毕竟隔了一层关系——杨巨源虽然和林阡私交甚好,却并不觉得凤箫吟能在安丙和自己中间选立场站定。
前面的发展全和杨巨源预见得类似,然而,肴酒过后,规划的方向却完全反了?!什么“好义刚逝世,凤箫吟在蜀口,敌人就在关外,安丙他矢志抗金”?连凤箫吟也镇不住安丙、治不好安丙宁可便宜敌人的老毛病,李好义的死指不定还是安丙串谋金军所害,押解自己的船也根本不是往南!杨巨源越想越毛骨悚然,亲信们完全劫狱不了,最多也只能收尸了?
凶多吉少!在一番心惊肉跳之后,杨巨源反而平静,接受现实,苦笑一声,转告安丙:“一身无愧,死且无憾;惟有妹未嫁,宣抚念之。”
小船行到略阳南部,其名为龙尾滩,有一姓樊的将校把船叫上岸,杨巨源知道将被杀死,而救兵们对自己的失踪反应过来之后大概还都在南辕北辙,不由得叹了口气:“此好一片葬地!”
樊将校装不知情:“哪有这种事?”舟行数步,樊将校对杨巨源说:“宣参口渴了很久,难道不喝杯酒?”杨巨源推辞不饮。樊将校又说:“宣参戴着枷锁已很久了,何不稍微松一下?”杨巨源没来得及回答,樊将校就攥紧利刀对准了他的头颅。
“白首相知犹按剑……”时间仿佛被冻结,煎熬的这一瞬间,动弹不得的杨巨源百感交集,一恨自己信错了高主簿和彭辂,权力是如此残酷,把人性都扭曲了!二则悔,悔若是早日通知凤箫吟,或许还来得及格挡安丙的屠刀,然而这唯一的战友被自己给推开了!三则怀念,怀念林阡还在川蜀的时候,一看到自己就拉着自己一脸亢奋的样子:“子渊,随我来,给你带了口宝刀!”功名利禄,有什么好痴缠。
“此好一口宝刀!”杨巨源像当时那样回答林阡,强忍悲泪,笑着闭上双眼受死。
刽子手虽然手起,却并未直接落下,杨巨源的脖颈是那样坚硬,“这般硬!”“我来!”樊将校左右的一众鼠辈大吼猛砍,直将杨巨源的头砍到有一寸多没被砍断的地步。
失踪的杨巨源不可能一直没音讯,虽然身边心腹都建议以“杨巨源畏罪自杀”上报,但每每梦到刺刀上杨巨源的头颅高悬,安丙都吓得寝食难安,病了一场,耽误了死讯的官方发布。
由于从始至终都是秘密,事后又疑神疑鬼,安丙所做之事未教他本就有所防范的王喜知情,更不可能给他不想示以阴暗面的凤箫吟洞察。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杨巨源几乎身首异处的尸体终于被民众在略阳发现,不排除是有人昧不过良心放出来的,虽早就有各种自杀传言流出,但头颅断裂程度根本不可能凭自杀就能办到,闻讯,杨巨源的拥趸们立竿见影从骚动到大乱。
他们本来想劫狱,想着大不了兵谏、大干一场也好,谁料得,主帅竟早已死了,分出去的好几支搜寻之兵也全都下落不明……
先前主帅突然失踪,因主帅有言在先,他们不劳烦凤箫吟能主持公道,毕竟义军官军调遣不同;但命案就不一样了,何况是李好义杨巨源的死堆在一起——这两位诛吴集团的最大领袖几日之内接连死于非命,就算不是安丙谋害,宣抚司也难辞其咎!凤州军中,后悔没早点告诉凤箫吟的大有人在;除此之外,大部分人都因为失去主心骨的关系,手忙脚乱到不知所措的地步,纷纷传信于凤箫吟盼她能替天行道!
彼时林陌刚趁川军前期的骚动将金军稍事南移,安营扎寨,企图伺机闪电夺关——在他看来,杨巨源的失踪只因被安丙秘密逮捕;杨巨源的麾下闹得再厉害,安丙也会尽可能压住事态,免得凤箫吟怀疑他总是对付不了兵谏;而安丙为了不使凤州军失控,过程中还是会被迫放出杨巨源,可惜这一放就是纵虎归山,杨巨源一出即呼吁起义,安丙适得其反,兵谏变兵变,局面更加失控,那就是金军的战机;战火骤燃,身在蜀口的凤箫吟必远水难救近火……谁料,杨巨源传出的竟是死讯!发现尸体的略阳离蜀口太近,凤箫吟及其盟军,无需杨巨源麾下求助就早早获悉……
人算不如天算?不,“风险与机遇并行,大散关,是我们的了。”林陌笑而扬鞭,引领金军杀入——这一战,虽然凤箫吟的“即将抵达”不合他意,可是边境的宋军动(谐)乱比预想中更大,正中下怀——虽然不是他期望的反叛兵变、而是群龙无首一团糟,却乱到了整个边关都动荡的地步!悲愤冲脑的凤州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连厉风行金陵甚至宋恒齐来都压不住!别说林陌,就算杨巨源自己都想不到会有这般威信,比起大公无私的李好义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大概是因为他仗义疏财的关系。
“杨监仓/宣参跟着李将军去啦。”噩耗传来,忠义之士莫不扼腕流涕,岂止凤州散关一带,就连好不容易平静的蜀口,宋军军心都被这冷冽秋风摧枯拉朽。
杨巨源的被害,一度竟引起了川军的“军情叵测”。
反观曹王府,获益匪浅。
虽说上回的李好义之死给了林陌些微收益,但凤翔平凉等地,虽说盟军势大,金军本也有存,部分地区亦一直犬牙交错,纵然金军一战提振信心,版图都不曾真正意义地扩张。
今次却不一样,杨巨源之死直接教术虎高琪完颜纲麾下的金军重新汇入大散关,虽被厉风行即日打回去,可没入夜就又涌回来!
一方众志成城,一方分崩离析,初时还能勉强支撑,长此以往,宋军哪还可能是金军对手!一日之内,苦战鏖战死战血战,战战死伤……
毋庸置疑,金军赢定,川蜀乱定。
林陌虽本心不希望杨巨源死、没能走成自己的上策,可就算这中策也出奇顺遂,预期结果竟还高于上策;
尽管料中了杨巨源和凤箫吟关系一般,林陌的初衷也只不过想借此挑起杨巨源反叛,可惜算漏了杨巨源的赤胆忠心,无意间却发现杨巨源的失救正是这个原因促成……如是,太多的落空和太多的歪打正着了,也教林陌自己感到颇为惊奇。
今次凤箫吟虽然也知情过早,好在并没有上次那般扑救得及时——拜大乱扩散得太快所赐,摧锋军没能办到的、林陌原指望杨巨源率众办到的,杨巨源遗下的部将们超额完成了任务——凤箫吟“即将抵达”的凤州,此刻就已是内忧外患、阻障重重,一不留神她自己都能被漩涡搅碎,根本来不及平乱了。
“若能擒她,尽量不杀。”林陌嘱咐术虎高琪和完颜纲时,为了不引起曼陀罗的误解,刻意多加了一句,“我不想林阡入魔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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