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山寺名为善化,意在教化人向善,更是旨在世间愿再无斗争,人人如佛。
这座山寺仅论存在时间,不仅力压灵枫谷一头,甚至超过东阳国的五百年国祚,所以源远流长极负盛名,从古至今都不缺供奉,千年以来更是出了无数位名列青史的高僧,全部列入供奉范围内,足足有四百位之多,其中不乏帝师宰相,为江山一统做出了不可忽略的贡献,故而在供奉位置中名列前茅,而占得首位的只能是新朝的开国皇帝,位在万佛之上,这也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历代皇帝择选人才都会优先选于寺中,以便战争来临时征集僧兵,由此可见,供奉佛道,完完全全就是为了增加兵源,要知道皇帝老师向来都是灵枫谷的长老或优秀弟子,即便有高僧指教,也无非是传授货真价实的佛门神通,至于那条条框框的五戒十善,遵守个屁。
楚铭好奇问道:“佛门清苦,为何还有那么多弟子信徒?”
少女敷衍道:“灵枫谷也很清苦,而且还会死人,但生源还不是绵绵不绝吗?”
楚铭眯起眼问道:“真的?”
少女笑道:“实不相瞒,成为佛门弟子好处多多,不仅不用徭役,还能白白得到香火钱,最重要的是地位尊崇,因为哪怕高贵如县令,对佛门弟子都是礼遇有加,平民百姓更不敢小觑,所以越来越多的人跑去当和尚。”
楚铭一本正经问道:“当和尚有啥要求?”
少女想了想,道:“出家有一个仪式,叫做‘设坛度僧尼’,只有经过了这个仪式,才能成为官方记录在案的和尚尼姑,但这是要钱的,好像还不少,足以让一个老百姓倾家荡产的。如果跳过这个仪式就去当和尚,就很难被寺庙接纳,甚至可能面临罚款。”
楚铭打趣道:“可我看这些僧人好像都富得流油。”
少女笑道:“这世上谁会做亏本买卖?要是当和尚天天挨饿,谁还会参加设坛度僧尼?只不过如今的佛门弟子数量太多,设坛度僧尼这个仪式即将就要取消,你要不要抓住最后的机会,费用我出,你给我一颗夜明珠就行。”
楚铭嗤之以鼻道:“我可不想当个光头。”
少女淡淡道:“其实是可以带发修行的,不过这是女子的专利,男僧人留头发连饭都讨不到。”
楚铭随口问道:“能不能男扮女装?”
少女笑道:“不必如此麻烦,当个苦行僧就行,苦行僧是可以留头发的,因为他们从不洗头更不会剃头,但按照世俗规定,苦行僧是不能拿别人财物的。”
楚铭感慨道:“原来世上真的有人脱离了低级趣味。”
少女点头道:“我也觉得苦行僧的思想境界很高,反正我们这些人理解不了,只管敬佩就是了。但是其他僧人甚至会勾结地主豪绅,一起欺负当地百姓。”
楚铭若有所思,他知道佛门弟子敛财机会很多,而且还拥有一定权力,甚至可以得到朝廷命官的尊重,难怪那么多人倾家荡产也要当和尚,但这是谁的意思?佛门兴起,皇帝功不可没,甚至有民间传闻,朝廷将立佛教为国教。
无论是东阳国内,还是帝国以北的那些草原部落,甚至是遍地难民的紫荒外围,都多多少少有崇尚佛道的风气,每逢礼佛日,诵经之声便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响彻全国各个角落,神圣至极。
灵枫谷算是最后一个净土,虽然宗门建有寺庙,却一度禁止门内弟子弟子信佛诵经,只需上香即可,但是东阳国在这等大势下,却对此置若罔闻,不加理睬,可见宠溺到了何等地步。
其实将时间推移到兽潮爆发前,佛门虽然世人皆知,但远远没有如今这般鼎盛,除去灵枫谷一如既往地如日中天外,其余宗门一样姹紫嫣红,尤其是以双修共长生闻名于世的合欢宗,几乎有直追佛门的底蕴,算是东阳国最为强大的宗门之一,但是好景不长,谁也没有想到佛门会发展得如此迅猛,信徒短短几年飙升百万,合欢宗顿时显得不值一提。
不仅如此,要是按照这个速度继续下去,恐怕迟早有一天要将一家独大的灵枫谷踩在脚下!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场兽潮,成千上万的兽王囤聚在边境外,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危险的来临,年号改为‘光耀’的新皇更是在背后的推波助澜,仅是一个例子就可以看出这位新皇对佛门的喜爱程度:三年以来,别说穷兵黩武大兴土木,新皇坚持以身作则,日日吃斋,月月礼佛,好不容易才省下一些银子,除去维持财政运转外,几乎全部用来兴建寺庙了,对僧人的待遇更是不薄,还有各种各样的福利举措,哪怕是灵枫谷弟子见了都要垂涎三尺,由此可见推动佛门冲向鼎盛的幕后黑手,正是这位奉命于危难之间的天子。
如今大半个东阳国都笼罩在佛光普照的氛围之中,早就忽视了边境的兽潮,那一个个苦行僧更是让人热泪盈眶,每天忍受着生不如死的痛苦,仅仅只是为了替素不相识之人求福消灾,东阳国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何能不感动?
所以佛门一日千里的发展,最不显眼的苦行僧功不可没。
因为世界末日来临,只有苦行僧保持着往日的镇定,用自己的精神感化其他人。
若是要论功行赏,功劳最大的就是苦行僧,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堪堪安抚住了国内尚不稳定的民心。
随着边境兽潮的平静,东阳国不仅没有覆灭,反而依旧有数十万的精兵,国内更是人人向善,这个结局注定要在历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那位光耀天子极有可能成为后世推崇的守成之君,丰功伟绩在历史长河之中熠熠生辉!
但是不难看出这位天子毫无雄才大略,为了安抚人心消耗了多少国力?东阳国看似太平,损失微不足道,可其实已经埋下了不计其数的后患,财政连年亏负,已是入不敷出,恐怕佛门还未复兴鼎盛,东阳国就可能连一场仗都打不起了。
好在这位天子幡然醒悟,终于开始遏制佛门的香火,逐渐在各地严禁僧人传道,但是对于佛门来说不痛不痒,毕竟有百万信徒,底蕴之深厚难以想象!事实上,东阳国皇帝确实没有雷厉风行的手段,而是借助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这个道理。
不久前,这座千年古寺发生了一场激烈战斗。
自古以来佛道相争得水火不容,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佛门一时风光无两,强盛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反观道门却是每况愈下,连与佛门坐而论道的资格都已失去。
于是皇帝另选一宗扶持,此宗名为合欢宗,可在佛门面前渺小如尘埃,毕竟合欢宗寥寥几千人,如何对付信徒百万的佛门?
但是前几日不知是不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蹬鼻子上脸,数百个合欢宗弟子登上善化寺大放厥词,更是试图强行闯入佛门禁地,善化寺这才不得不派人阻止,先是口舌之战的争辩论道,之后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佛寺都险些被毁,青石地砖铺就的地面被砸了个稀烂,作为佛门圣物的五树六花更是被连根拔起。
这一战的动静着实不小,善化寺上下勃然大怒,那合欢宗嚣张到毁坏佛门圣物,绝不是简简单单的切磋可以解释,以佛门的数百万信徒数量,暴怒之下,合欢宗将会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
但是各地官员一反常态,没有帮助佛门缉拿合欢宗弟子,从始至终冷眼旁观,而且就连上山慰问都没有!
要知道正是这些官员的大力支持,才有如此盛况,不然别说光复佛门,那半山腰的二十八尊佛像都无法摹刻!
善化寺的住持心知肚明,合欢宗弟子如此狂妄,而且还能全身而退,必定是一场早有准备的预谋,多半是那位皇帝的意思,意在削弱打击佛门。
那么灭佛还会远吗?
佛门圣地的住持心如死灰,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他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下去,反而还要反抗到底。这一怒之下,竟然号召全国僧人一起去捉拿合欢宗弟子,这一则消息的传播扩散速度之快,仅次于边境上的兽潮,短短几天就传遍全国各大角落,数十万僧人“揭竿而起”,纷纷对这不知死活的合欢宗发难,一时间全国僧人都在云集响动,口口相传那合欢宗的恶行,甚至自发上街搜寻合欢宗弟子的下落。
除去佛门弟子团结外,主要还是合欢宗太过过分,一上来便将号称双修后也六根清净的‘欢喜禅’批得一无是处,大放厥词说这是世间最难双修证道的双修法,愿意两宗交流,用合欢宗秘法换取完整无缺的《无量寿经》。还侃侃而谈而谈秘法具备极乐登天的效果,让这些僧人不要再皱巴巴念经了,想要极乐,洗净身体来我们合欢宗便是,反正你们六根清净,揩油两下顺便还能净化我们的心灵呢,一起极乐怕是要原地虹化啊。
明显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所以有千千万万的佛教信徒控诉施压,不曾想皇帝对此事不理不睬,这种态度令人大跌眼镜。合欢宗虽然注定要受到佛门的报复打击,但并非没有收获,经此一战,合欢宗声名大涨,吸引无数目光,更为难得的是皇帝私下承诺将会扶持合欢宗取代佛门,就算不能取而代之,再不济也能去除佛门一枝独秀的鼎盛气象,使之变得百花齐放。
——
楚铭与少女爬上山巅,眼神不约而同变得疑惑起来,只见地面坍塌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深坑,还有零零散散的碎石分布四周,雄伟至极的善化寺看似无恙,但寺顶位置出现一个不易察觉的缺口,隐隐约约还有血迹。
楚铭皱了皱眉头,望向前方,正有数十位身披浅红袈裟的僧人围在大坑附近,默默诵经,气氛凝重。楚铭狐疑道:“难道他们这是在超度亡魂?”
赖语均面不改色摇头道:“胡说,这可是东阳国第一寺,怎么可能死人?就算死人,死的也是功德圆满的肉身佛,供奉起来都来不及呢,哪里会去超度?”
但是刹那之间,少女信誓旦旦的脸色变得难看僵硬起来,她对于佛门无甚了解,但也听得出超度经文,她竖起耳朵,一再确认,说巧不巧还真是超度经文,她感到不可思议,难不成善化寺不久前爆发一场大战,而且死了人?
少女眼角余光之中,走来一位魁梧僧人,面色慈悲,双耳下垂,他手腕上吊着数十串佛珠,手中小心翼翼捧着巴掌大佛像,仔细打量了一遍两人,沉声道:“两位施主初来善化寺,便遇见了贫僧,是谓缘分,贫僧手中的佛珠可都是开光之物,佩戴在手中,具备辟邪之效......”
少女像是习以为常,直截了当问道:“这串佛珠最少得要十两银子吧,你这佛珠也不像是金子做的,一两银子出不出?”
僧人哈哈一笑,手臂向前划出一个惊人轨迹,手腕上的佛珠随之滑入袈裟深处,艰难捧着的佛像则是稍稍举高,笑道:“无妨,施主还可以看看这两块佛像,虽然由泥土塑成,但却是善化寺之土,日日夜夜浸染佛道真经,已然有了几分佛性,施主只需将它放在家中风水好的地方,每月记得上香,每一次都能祛除罪孽。肉身轮回之后,此佛像还可以指引你前往西天极乐世界......”
不等高举佛像的僧人说完,少女就走了,楚铭轻笑一声,这座山清水秀的善化寺,还真不乏兜售“佛门圣物”的僧人和尚,虽然游人大多对此无动于衷,鲜有人掏钱购买,可僧人们一天下来仍是能够卖出不少银子,养家糊口是肯定足够了,而且比做牛做马轻松多了,何乐而不为?
胆子大脸皮厚的僧人的收益更为不浅,冒着被活生生打死的风险,毛遂自荐可以帮人超度,只需些许碎银作为报酬即可,那游人不知造了什么孽,竟然遇到了这么一个不务正业的臭和尚,简直要比招摇撞骗之人更加让人讨厌。
甚至还有更胆大包天者,从袖中神秘兮兮掏出一块绚烂晶石,与游人作势交头接耳,然后语出惊人,说这晶石乃是某位高僧死后烧出的舍利,直接一口价......
要知道舍利可是佛陀肉身涅盘而出的精华,是一生修行结下的善果,举世罕见,善化寺倒是珍藏了不少佛骨舍利,但是绝不会对外展出,故而在百姓眼中极其神秘,没想到有人竟然明码标价,虽然心中多半不信,可说不定就带着猎奇心理买下了。
楚铭眼下遇到的僧人显然没有这般胆大包天,一咬牙,只是取出佛门圣物五树六花,既菩提、高榕、贝叶棕、槟榔和糖棕,都不算名贵绿植,可是想要栽培成活却不容易,六花则是莲花、文殊兰、黄姜花、鸡蛋花、缅桂花和地涌金莲,前五花还好说,唯独地涌金莲格外珍贵,据说是高僧舍利所化,花开时五彩耀目,便代表这位高僧功德圆满,升入极乐世界了。
楚铭一本正经道:“我拿报纸跟你换行不行?”
“什么报纸?”僧人皱起了眉头:“你当贫僧好欺负是不是?!”
僧人叹息一声,为了挣得几两碎银,他真的累了,就差舍利子没有取出,不由得感叹一句这世道挣钱真难。
楚铭话锋一转问道:“你会不会巫蛊之术?”
僧人瞪眼道:“我乃佛门圣僧,怎么可能修炼邪术?”
楚铭笑道:“黑白无常就会啊,他们还是地府神只呢。”
僧人不愿理会这个疯子,揣着五树六花走下山去,没想到身体不争气,双腿一软就盘膝而坐在了冰冷台阶上,喘息如牛。沙哑嗓子在喝了一口水囊后,才略有缓解,少女见他如此可怜,于是买下一串佛珠,僧人瞬间喜笑颜开,缓缓站起身来,打算用好不容易挣来的银子去潇洒挥霍,但楚铭摁住他的肩膀,僧人颤抖着坐下,笑道:“怎么了?”
楚铭试探性:“善化寺这几日可有高僧圆寂?”
僧人想了想,然后指了指远处的大坑,压低嗓音说道:“你是说那个地方?”
“有人死了,不然为什么要念诵超度经文?”
“是死了人,那人身体被一分为二,鲜血洒得满地都是,贫僧没有亲眼目睹,这都是朋友说的,贫僧保证,这朋友说的句句属实,他亲眼目睹有人被杀,恶心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僧人侃侃而谈,“就在两日前有人上门来砸场子,好像是叫做合欢宗,据时候统计,这合欢宗带了五六百人上山大闹一场,与善化寺起了冲突,最后死了几十个人,都是被活生生打死的,施主要是觉得可怜,贫僧可以帮你去超度他们,就当是积德了......”
少女知道僧人接下来要报价格,所以不让他再说下去,打断道:“这合欢宗也就是一个小宗门,活腻了不成,竟然敢挑衅佛门?”
僧人愤愤不平道:“可不是!现在全国的佛门弟子都在自发响应,追杀合欢宗,贫僧亦是跃跃欲试,可惜囊中羞涩,亏得是施主乐善好施,让贫僧有了盘缠能够赶路,此恩此生不会忘,今后贫僧定会日日夜夜为姑娘祈福消灾!”
僧人走下山去,但是脚步骤然一缓,原来是有一位苦行僧正在拾阶而上,速度奇慢。
楚铭回首望去,视野之中,一步一叩首的苦行僧格外显眼,一位正在替人解签的老僧蔼然瞪大眼睛,不慎失手丢掉了签筒,这一刹那仿佛时间停滞,只有整只签筒跌落在冰冷地面上的清脆响声传入老僧大至垂肩的耳朵里。
显而易见,这位苦行僧的身份大有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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