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舱位四张铺,大师兄赵大新买来的九张票中只有四张票在同一个舱位,其他的铺号,则分散在其他舱位。按照常规想法,同一舱位都是自家人显然要比跟不相识的人处在一个仓位要舒服一些,那么,这四张在同一个舱位的票理当分给师父和排在前面的三个师兄师姐,或是二师兄将自己的票让给四师妹。
但上车之后,老鬼却将罗猎安翟留在了身边,剩下的一个铺位,给了大师兄赵大新。
不消多说,罗猎安翟小哥俩,心中又是一阵感动。
入了舱位,跟在轮船上的感觉倒也相差不多,只是火车行驶的更加平稳,不像是轮船,总有些左右摇晃。
新鲜劲过去了,那火车也没啥好稀罕的,看着师父和大师兄都躺在了床铺上闭着双眼,罗猎和安翟也不敢打扰,更不敢独自走出舱门,于是便只能跟师父大师兄一样,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只是,成年人闭上双眼或许只是假寐,但少年闭上了双眼,却很快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已近黄昏。
再看身旁,师父和大师兄却不知去向。这便给了哥俩单独聊聊天说说话的机会。
“罗猎,师父真是个好人,对吧?”
“嗯,师兄师姐们也是好人,安翟,今后咱们要好好学艺哦。”
一提到学艺,安翟不免骄傲起来:“罗猎,师父要亲自教我变戏法呢!”
罗猎不以为然道:“那又什么好拽的?变戏法哪有耍飞刀好玩?”
安翟不安好心地笑道:“我不是再跟你比学什么更好玩,我说的是我能跟在师父身边,你却只能跟在大师兄屁股后面,哈哈哈。”
不知怎么的,罗猎却突然想起了在船上遇到的那个变化多端的瘸子,那瘸子在船上露了一手三仙归洞的戏法,手法纯熟,毫无破绽,不知道师父跟他相比,谁能更胜一筹。
“当然是师父!”罗猎禁不住嘟囔了一句。
刚跳下铺来的安翟仰起了脸,看着仍旧躺在上铺的罗猎,疑道:“你说什么?罗猎,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在羡慕我,对么?”
正说着,师父和大师兄回来了,大师兄的手中还拎着几个包裹,一进舱门,罗猎和安翟便嗅到了一股肉香。
“怎么?你是属羊的还是属牛的?怎么对肉香那么麻木呢?”赵大新将手中包裹放在了两个铺位之间的桌几上,对着仍躺在上铺的罗猎说笑。虽是说笑的言词,但赵大新的口吻却并不怎么友善。
罗猎赶紧下了床,和安翟一道,分别坐在了师父和大师兄的身旁。
没有筷子,也没有洋人们习惯用的刀叉,看到师父和大师兄直接下手撕肉,安翟也跟着伸过了手,却被大师兄‘啪’地一声,打了个干脆。安翟刚一怔,就听师父道:“算了算了,不洗手就不洗了吧,老人说得好,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赵大新连忙解释道:“不是,师父,我是打他没规矩,罗猎是师兄,他理应等在罗猎之后才对。”
嘚……安翟积攒了好久的对罗猎的优越感便被大师兄的这一巴掌给打的烟消云散了,跟在师父身边如何?受师父亲自传授又如何?师弟就是师弟,永远不可能成为师哥!
罗猎终于可以回敬安翟一个骄傲的眼神了。
刚撕了块肉准备塞进口中,火车猛然一震,幸亏大师兄反应极快,首先护住了桌几上的几包肉食,不至于散落地上。火车剧烈地向后踉跄地滑了一段,又猛烈地向前冲了几十英尺,像是遇到阻碍,再次向后滑退,最后才缓缓停住。师父老鬼探起身来,向车窗外打探了几眼,低喝了一声:“不好!有劫匪。”
罗猎不由跟着师父向车窗外张望了一眼,如血残阳下,十数凶神恶煞般匪徒骑着烈马正向火车这边狂奔而来。
老鬼急道:“快去把你师弟师妹召集过来。”赵大新立刻起身向外走,刚到舱位门口,又被老鬼叫住:“告诉师弟师妹,猫着腰走,别吃了流弹。”话音刚落,车厢外便响起了凌乱的枪声。
“快趴下!”老鬼一声令下,罗猎立刻伏到了下铺的铺面上,而安翟,则抱着头缩在了车厢地板上。老鬼猫着腰去了舱位门口,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巴掌大小的彩色纸片,在上面唾了口唾液,贴在了舱位门的外面。
师兄师姐们陆续归来,大伙异常紧张,就连师父老鬼,也失去了平日里的从容淡定。
劫匪以劫财为主要目的,而火车上自然是卧铺车厢的钱财比较多,故而成了劫匪们的首要目标,没多会,罗猎他们所在的车厢便传来了劫匪们嘈杂的声音。
听到劫匪的叫嚷,几位师兄师姐全都知晓了劫匪开枪的规律,但凡开着门的,抢了钱财便可离去,但遇到了关着门的,则是二话不说先冲着里面开上两枪。
大师兄以眼神请示老鬼,要不要过去把舱位门打开,免得生挨几颗子弹。老鬼却摇了摇头,示意大伙在趴的低矮一些。
说来也是奇怪,那帮劫匪在经过这间舱位的时候,居然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声过后,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句英文:“好吧,让咱们去下一个车厢碰碰运气。”
老鬼这时才长出了口气。
过了半个多小时,那帮劫匪终于下了火车,骑上了烈马,迎着残阳,呼啸而去。
老鬼去到门口,揭下了那张彩色纸片,收到了怀中,冲着诸位徒弟解释道:“安德烈先生真是厉害,没想到,就连劫匪也得给他三分薄面。”
诸位师兄师姐这才明白,那些劫匪放过他们,并非侥幸,而是看在了环球大马戏团老板安德烈先生的面子上。师兄师姐们都信了,那么,罗猎安翟更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可惜了我的牛肉!”危险过后,二师兄汪涛想到了他尚未来得及吃的肉,不免唏嘘起来。
甘荷捂嘴笑道:“让你吃,你却非要等等,结果呢?招来了劫匪不是?”
大师兄赵大新关切大伙道:“你们都吃了没?”
除了二师兄汪涛,其他人都说已经吃过了。
洋人们就是不一样,连劫道都是那么地讲究,在破坏了路轨迫使火车停下并完成了抢劫之后,还为火车上的维修工留下了充足的维修器材。路轨很快就修好了,火车重新启动起来,确定安全后,老鬼将二师兄留了下来,其他师兄弟们便各自回各自的铺位了。
火车在下一个车站停了好久,车上伤了好多人,急需救治。虽然火车上也准备了药品和救治材料,但毕竟简单,一些重伤员,还需要被送到医院去接受正规救治。死了的人也要抬下车去,车站建了一个不算小的存尸间,等验证了死者身份后,将会通知家属前来领尸。
老鬼在说出为什么要停这么久的原因后,罗猎就在想,都说美利坚合众国有多好,可就此看来,哪有什么好呀,比起我们大清朝来说,也是相差不多嘛!
好在这一路也就发生了这么一次意外,接下来的六夜六天,可谓是一路顺利。
第七天,火车终于驶达了全北美最大最繁华的城市,纽约。
踏上了纽约的土地,罗猎刚形成才几天的美利坚合众国与大清朝相差不多的感念便被全然推翻,放眼望去,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在灿烂的余晖下好似一个个巍峨的巨人。
街道两侧鳞次栉比的商铺、餐厅、咖啡馆整洁明亮,各式大小车辆飞驰在犹如镜面一般平坦的柏油马路,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男人们西装革履,女人们花枝招展,一个个面色红润步履矫健,又哪里是大清朝所能比拟。
纽约火车站在纽约城的北端,而环球大马戏团的所在地则在纽约城南端的布鲁克林地区,中间必须经过布鲁克林大桥。
或许是为了更好地领略纽约的繁华,也或许是为了省钱,更有可能的是连老鬼也不知晓从火车站到布鲁克林地区该坐什么车,总之这师徒九人最终选择了步行,边走边问,终于在太阳沉入海面之时,来到了布鲁克林大桥的北侧一端。
建成于二十年前的布鲁克林大桥是当年世界上最长的悬索桥,高达数十米花岗岩桥塔上悬下数百根手臂般粗的钢索,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桥身下竟然只有两处桥墩,大桥主体高出地面十多米,要连登近百阶台阶才能上得了桥面,而桥面距离下面的海水更是有数十米之距。
雄伟,壮观,已经无法表达罗猎心中的震撼,他更为惊诧的是大桥没有桥墩,又是如何承受的住那么重的桥身以及上面川流不息的车辆行人。
踏上桥面的第一步,罗猎的心陡然一颤。但随即,这种担心便一扫而空,那么多人悠闲自得地走在桥面上,他一个身无分文的小屁孩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经过大桥,进入布鲁克林地区,纽约的繁华顿时下降了一个层次。大桥北端的曼哈顿地区才是财富与地位的象征,而布鲁克林地区的人们每日奔波拼搏的目标便是能早一日越过这座大桥进入到另一端的曼哈顿。
环球大马戏团虽贵为业内翘楚,但马戏的艺术地位终究在音乐、歌剧甚或是话剧之下,再加上其表演对场地的特殊要求,难以登上诸如百老汇大剧院这样的顶级艺术殿堂。
因而,委身与布鲁克林地区的环球大马戏团也在梦想着有那么一日能跨越过那座大桥,昂首挺胸进入到百老汇大街进行表演。
老板安德森先生尚未归来,他的儿子,环球大马戏团的总经理小安德森先生在自己的办公室中亲自接待了老鬼及其徒弟一行。
“我接到了父亲的电报,预计你们将会与近两日抵达纽约,我已经安排了人去接站,可是没接着。”小安德森先生的年纪也就在三十岁上下,不像是其他洋人那般金发碧眼,小安德森留了一头黑色卷发,两只眸子也无蓝光闪烁,只是脸庞上的五官有着洋人的模样。
说到他派去的人没接到老鬼一行,小安德森不由耸了下肩膀,将众人让到了他办公室的沙发上安坐。
罗猎坐过板凳,条凳甚或是太师椅,可从来没见过更没坐过沙发这种玩意,挨着六师兄坐下的时候,根本没想到屁股下面居然是软的,猛地被晃差一点就出了糗。
“感谢小安德森先生,这么晚了,您还等着我们,要不然,我们今晚上就要露宿街头了。”罗猎第一次听到了师父老鬼讲的英文,发音虽然不怎么标准,但也算是流利。
小安德森吩咐秘书为众人端来了咖啡,然后仰坐在他的老板椅中,拿起了桌面上靠在烟灰缸旁的一根雪茄,也不点火,便吧唧吧唧抽了起来。
很是奇怪,那根看上去已经熄灭了的雪茄,居然又重新燃出了火的光亮。惬意地喷了口烟。
小安德森解释道:“实在抱歉,老鬼先生,我并不是因为等待你们而留在办公室的,我的习惯是每天工作到晚上九点钟,若是你们再晚到十分钟,恐怕也见不到我了。哦,也没关系,我已经跟值班的员工打过招呼了,只要你们到来,就会为你们安排好食宿。”
咖啡是热的,这一点跟大清朝的茶有些类似,咖啡飘出来的气味很是奇怪,有些香,但香中又掺杂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其他味道。看到师父老鬼端起来抿了一小口。
安翟耐不住好奇,跟着也端起来抿了一小口,结果,想吐却又不敢吐,想咽却又咽不下,含在口中,实在辛苦。恰恰被安德森看到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师父老鬼道:“小徒刚从中国越洋而来,没见过世面,让小安德森先生见笑了。”
小安德森倒也和蔼,居然还会些国语,冲着安翟道:“这是咖啡,开始,喝不惯,没关系,习惯,就会好喝。”
另一侧的大师兄为安翟端起咖啡,送到了安翟嘴边,命令道:“再喝一口,然后咽下去,慢慢品会咖啡的香味。”
安翟不敢违拗,再喝了一口,闭着眼,硬生咽下。罗猎看到安翟那副万分痛苦的模样,有些不信,于是便端起来也抿了一口。
苦,且涩,但苦涩之后,却隐隐地透露着一股子从来没有消受过的香。
挺好喝的玩意呀!罗猎忍不住又抿了一小口。
小安德森见到,用国语愉悦问道:“怎么样?好喝吗?”
罗猎抬起头看到了小安德森投向自己的眼神,方知他问的是自己,于是用英文答道:“正如小安德森先生所说,开始很苦,但随后很甜。”
在国内便有些英文底子的罗猎跟着席琳娜学习了几天的英文,其水平虽然突飞猛进,但词汇量终究不够,香的英文便不会说,只能用了甜来替代。
不过,小安德森还是能够清晰地理解了罗猎想要表达的内容,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老鬼先生,你的这位徒弟很招人喜欢,我想,曼哈顿的那些家伙们的口味应该和我差不多,假以时日,你的这位徒弟一定能登上百老汇的舞台,而且会大放异彩。”
老鬼道:“多谢小安德森先生的夸奖,小徒还小,需要勤学苦练,不宜过早登台。”
小安德森点头表示了认同,随即拉开了大办公台下的抽屉,拿出了一份合约,并离开他的老板椅,来到了老鬼的面前
“我想,重要的条款我父亲已经跟老鬼先生做过充分的交流,但我们仍旧需要一条一条以文字的形式进行落实,用你们国语来说,就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用我们洋人的话来说,就是要签署一份合同。我已经草拟了一份,请老鬼先生过目,有不同意见,我们随时沟通。”
小安德森先生做事情很细致,来到美国的华人,即便呆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但对英文多数都是会说却不会写,因而,这份合约小安德森先生准备了英文和中文两个版本。
老鬼捡着中文版本的合约粗略地看了一遍,然后道:“没什么问题,小安德森先生,您比您父亲考虑的更加细致,我想,在您的领导下,新的环球大马戏团一定能闯出名堂来。”
小安德森先生对这种恭维话似乎并不怎么感冒,他耸了下肩,道:“既然没问题,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可以签约了?”
说话间,小安德森先生打了个响指,门口处的女秘书立刻踩着高跟鞋为老鬼送上来了一支水笔。
老鬼飞快地在两式四份合约上签上了名,正犹豫着该不该再按个手印,小安德森先生已经带着笑容弯下腰收走了那四份合约。
回到了大班台前,小安德森拿起桌上的金笔,也在合约上签了字,然后分出中英文合约各一份,起身走过来,交到了老鬼的手上。同时伸出手,要跟老鬼握手。
“从现在开始,我们便是同事了,希望我们能精诚合作共同努力,早一天站到百老汇的舞台上。”
签过了约,时候也不早了,小安德森叫来了员工宿舍的管理员,吩咐他将老鬼一行带去宿舍休息。
老鬼代表八个徒弟,再次向小安德森表示了感谢,然后跟着那位宿舍管理员去了。
一圈沙发围着的一张茶几上,九杯咖啡居然有四杯没动一口,另四杯只喝去了一半,只有罗猎的那一杯喝了个干净。小安德森不禁摇头,自语道:“真没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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