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只是阴着天,却始终没能落下雨来。
当晚的演出结束后,赵大新将四个师弟三个师妹召集到了一起。
“可能你们都知道了,马戏团明天中午出发,前往下一站演出地点圣迭戈。我把你们几个的火车票都退了,改成了后天中午出发,你们就在洛杉矶多留一天吧,四处溜达溜达,看看风景逛逛街,也挺好的。”赵大新极力保持着平静的神色,但眼神中却时不时流露出一丝焦虑来。
甘荷问道:“师兄,那你呢?是跟我们一起么?”
罗猎呲哼了一声,抢在了赵大新之前道:“大师兄不跟我们在一起,他明天一个人跟马戏团走,哼,肯定是看上了那个洋妞,故意甩开大师嫂的。”
赵大新被气得直翻白眼,而甘荷则噗嗤笑出了声来。
艾莉丝冲着赵大新竖起了拇指,赞道:“大师兄就是有品位。”
二师兄汪涛调侃道:“艾莉丝,你这个马屁拍的真是有水平,直接把你大师嫂还有四师姐给得罪彻底了,呵呵,今后有你的好日子过喽。”
艾莉丝吓得吐了下舌头,躲到了罗猎的身后。
赵大新道:“别胡闹了,还是说正事吧。咱们彭家班跟环球大马戏团的合约到八月底就结束了,等合约结束,咱们就不再跟小安德森先生续约了,大伙的年纪都不小了,也该找个地方安生下来,成个家,要俩孩子,好好过日子。咱们这些年在环球大马戏团也赚了些钱,分到每个人的头上也有个千八百的,用这些钱安个家应该不成问题。至于今后的生活来源,滨哥说由他来安排,你们都见过滨哥,知道他的为人,他既然有了承诺,就一定会把你们安排妥当的。”
赵大新说着,罕见地摸出了半包烟来,抽出了一支,叼在嘴上点着了,只是,他并不会抽烟,抽了第一口,便呛得咳嗽了起来。“咱们虽然只是师兄弟,但这么些年处下来,却比亲兄弟还要亲,有件事我不想瞒着你们,滨哥交代了一项任务给我,而这项任务极为凶险。我已经把咱们彭家班的银行存款交给了小七,等你们到了圣迭戈的时候,若是我没去车站接你们,那么,彭家班今后的事情,就由小七来做主好了。”
罗猎的成长进步非常之快,对许多事务的理解以及处理上几乎要赶超了大师兄,因而,赵大新要将彭家班领班的重担交给罗猎,这一点,对其他师兄师姐们来说并没有什么不服气。只是,大家的重点并不在此,而在于对赵大新的担忧上。
甘荷低头不语,做为传统的中华女性,她既然嫁给了赵大新,那么就必须毫无怨言地接受赵大新做出的每一项决定和安排,干涉丈夫的事情,绝不是三从四德所提倡的。甘莲紧紧地握住了姐姐的双手,之前,她一直很羡慕姐姐能嫁给大师兄这样优秀的男人,而一直追求她的二师兄汪涛显然无法跟大师兄相提并论,但在这一刻,甘莲突然可怜起姐姐来,并暗自庆幸,幸亏二师兄汪涛没入了那安良堂。
汪涛深吸了口气,道:“大师兄,我知道我不该多嘴,可是我实在忍不住了,是什么任务非得是你一个人涉险?我们几个做师弟的就不能帮你点什么吗?”
赵大新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要说帮手的话,安良堂的弟兄可是不少,本事还都比你们大。但帮手再多,也降低不了风险,枪子不长眼,谁又能保证自己绝对安全呢?好了,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忧,大师兄只是怕出现万一,才做这样的打算。”
罗猎突然笑道:“大师兄,你也太悲观了吧,我觉得只要按照咱们商量好的计策来,你肯定能安安稳稳地抵达圣迭戈。你看看你,整的这一出就跟在交代后事似的,有这个必要吗?”
赵大新瞪眼嗔怒,道:“就你话多!小七,你给我听好了,一千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你给我耍滑头,骗了我一次又一次,那都没关系,但是……”赵大新说着,面容逐渐严肃起来:“但是,这一次你最好乖乖听话,不然的话,大师兄非得以家法伺候,甚至会将你逐出师门!”
罗猎回敬了一个斜眼加撇嘴。
“好吧,该说的我都说了,时候不早了,大家该干啥干啥去吧。”赵大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像是卸下了身上的重负。
罗猎偷偷掐了下身旁的艾莉丝,随即又使了个眼色过去,艾莉丝心领神会,在师兄师姐正在离去之时,对赵大新道:“大师兄,我想让诺力陪我出去走走,行吗?”
赵大新似乎懒得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走出了酒店,艾莉丝却还在为大师兄所担心,不禁问道:“诺力,你说大师兄真的很危险吗?”
罗猎耸了下肩,道:“中华有个寓言故事,我说给你听啊,很久很久以前,中华分成了好多个小国,其中有一个国家叫杞国。杞国中呢,有那么一个人,胆子很小,而且还有些神经质,总是担忧天会塌下来把自己给活活闷死了。”
艾莉丝听了,咯咯笑道:“这个人不是蠢吗?天怎么会塌下来呢?”
罗猎道:“是啊,别人也这么劝他,可他却说,天或许塌不下来,但天上的太阳月亮和星星呢?它们难道就不会掉下啦吗?”
艾莉丝笑得更加欢快,并道:“看来,这个人是真的很蠢。”
罗猎长叹一声,道:“大师兄就有点像这个整日担心天会塌下来的杞国人。”
艾莉丝歪着脑袋想了一会,道:“诺力,那个人不能跟大师兄相比吧,他担心天会塌下来,是因为无知,但大师兄所担心的危险,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罗猎道:“艾莉丝,你应该换个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在金山安良堂,滨哥就是天,我不是说滨哥这个天就不能塌下来,而是想说,即便滨哥这个天塌了,也不会闷死自己的兄弟的。大师兄所面临的任务,以我看来,并非那么危险,实在是大师兄自己杞人忧天了。”
艾莉丝摇头道:“你说的我听不懂,我还是为大师兄担忧。”
罗猎轻叹一声,道:“我也在为他担忧啊,可是,时机不到,也是无能为力。”
来到了酒店的后花园,艾莉丝撒开罗猎的手,跑到了路边的一处花丛,探过头嗅着鲜花的芬芳,神态甚是陶醉。
罗猎随手采摘了一朵,插在了艾莉丝的头上,笑道:“哦?难道我面前的这位姑娘就是传说中的花仙子吗?”
艾莉丝不懂花仙子是何许神圣,但从罗猎的表情看,定然不是什么坏话,于是便咯咯咯笑了起来,道:“诺力,你亲手摧残了一朵鲜花的生命,你简直就是一个残暴的刽子手。”
罗猎道:“不,艾莉丝,你错了,对鲜花来说,在它有限的生命中,能得到人们的赞赏,那它才算是体现了它的最大价值。就像人一样,活得长久并不是伟大,拥有多少财富也不是伟大,真正的伟大,是你为当世人做出多少有意义的奉献,为后世人又留下了多少有价值的东西。”
艾莉丝痴痴地看着罗猎,感慨道:“诺力,你懂的道理可真是多。”
罗猎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个道理可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别人告诉我的。”罗猎并不是谦虚,这句话的前半段确是罗猎自己的想法,但后半段,却是听董彪送来的那位客人所言。罗猎和他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仅仅是从剧院到酒店这一路上,但是,那位客人寥寥数言,却已然震撼到了罗猎的心灵。
“诺力,你叫我出来,不仅仅是为了告诉我这些道理吧。”艾莉丝摘下了头上的花朵,放在了鼻子下嗅着花卉的芳香。
罗猎点了点头,道:“当然,我想跟你说的还是西蒙神父的事情。”
艾莉丝道:“该说的在白天的时候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罗猎叹道:“可是,事情发生了变化,大师兄让咱们多留一天,那么,西蒙神父上了火车便见不到我们了。”
艾莉丝咯咯笑道:“那又如何呢?他说走就走整整消失了十五年,可我们只是跟他错开了这段旅程,而且,小安德森先生还会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诺力,我并不认为这是对他的不公平。”
罗猎点了点头,道:“那好吧,既然你决定了,我尊重你的意见。其实,我真正想跟你说的是,明天中午,我还是要偷偷地跟大师兄乘坐同一班火车。”
艾莉丝陡然一怔,随即便露出了笑容,道:“我就知道,我的诺力才是真正的男人,他不会留下大师兄独自一人面对危险的。”
罗猎道:“能得到你的理解支持真的很高兴,不过,我还要叮嘱你一句,艾莉丝,这是个秘密,你要向我保证,不会告诉其他人。”
艾莉丝骄傲地昂头道:“那当然!我一定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黎明时分飘了些雨丝,雨丝不算紧密,天亮之后也不过仅是将地面打湿了。吃过了早餐,赵大新便将一帮师弟师妹打发去逛街。“都出去溜达溜达吧,看你们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像是要给我送终似的。”赵大新一边说着,一边将诸位师弟师妹往外推。当手搭在了甘荷的肩上的时候,赵大新勉强一笑,道:“不许哭,不吉利!”
甘荷扭头看着赵大新,哽咽道:“师兄,孩子还有三个月就要出生了,你给孩子起个名吧。”
罗猎抢道:“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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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丝在身后嘲讽道:“人家大师兄的孩子,你逞什么能?”
罗猎没搭理艾莉丝,继续道:“安良堂惩恶扬善除暴安良的八字谏言还不够,我觉得人家孙先生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才够响亮,大师兄身为安良堂弟兄,就应该有所担当,所以,这孩子的名字就叫振华吧,将来必将成为振兴中华的栋梁之才!”
赵大新呵呵一笑,道:“那要是个女孩呢?起个这样的名字多别扭啊!”
罗猎道:“要是女孩的话,就把振兴的振字换成了珍惜的珍字,赵珍华,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是中华人的后代,要珍惜自己华人的身份。”
赵大新抚摸着甘荷的肚子,道:“我觉得他师叔起的这名挺不错,得嘞,就这么着吧。是男孩,就叫振华,是女孩,就叫珍华。”
甘荷点了点头,极力忍住了自己内心中的悲伤和不安,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跟赵大新招呼道:“师兄,那我们去了。”
熬到了中午,赵大新收拾了行礼,简单吃了点东西,跟着马戏团大队人马登上了火车。到了自己的铺位所在的舱室,只一会,一名陌生男子领着一个洋人推门而入。“大新哥,我是彪哥的手下,姓陆,叫文栋,哦对了,这位便是咱们要护送的客人,你可以叫他孙先生。”
赵大新起身先跟孙先生握了手,招呼道:“孙先生,咱们是第二次见面了,事非得已,让您扮做了洋人,真是委屈您了。”
孙先生道:“你们苦心积虑为我安全着想,孙某怎敢说委屈二字,不过,连着两天不能开口,倒是挺闷人的。”
陆文栋笑道:“现在孙先生可以尽情开口了,这一节车厢,全都是咱们的人。”赵文栋说着话,顺便打量了一下舱室,转而又问道:“大新哥,你的那个小师弟呢?彪哥说,他应该跟咱们在一块的呀?”
赵大新应道:“我没让他上车,给他买了明天的火车票。”
陆文栋蹙起了眉头,道:“那彪哥知道吗?”
赵大新反问道:“非要得到彪哥的同意吗?”
陆文栋解释道:“大新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赵大新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打断了陆文栋的解释,道:“罗猎是滨哥选定的接班人,我不想让他被当成了靶子,彪哥要是不高兴,大可去跟滨哥告状,该是什么惩罚,我赵大新认了。”
孙先生圆场道:“你们不用争执了,都是为了保护我,再引得你们兄弟产生矛盾,我会非常过意不去的。”
陆文栋叹了口气,闭上了嘴巴,不再言语。
赵大新笑了笑,转而对孙先生道:“让您见笑了,孙先生,刚才文栋兄弟说到的那个我的小师弟,今年还不满十八岁,他太年轻了,做事经验不够,我担心他留在车上会坏事,所以就没让他上车。没关系的,我已经做了妥善安排,也跟彪哥说过了。”
陆文栋在一旁嘟囔道:“既然说了,那干嘛非得呛我呢?”
赵大新没搭理陆文栋,继续跟孙先生聊天,问道:“孙先生,我看您的面相还有声音,您今年应该有四十岁了吧?”
孙先生笑道:“前年入不惑,今年已是四十有二喽。”
赵大新跟着笑道:“可单看您面相,不听您声音,还以为先生只有三十来岁呢。”
孙先生道:“或许是肤色所致,我少年时旅居檀香山求学,那儿空气湿润,常年如春,而我又久居课堂,极少受到风吹日晒,故而这皮肤要比常人白皙一些。”
赵大新问道:“孙先生是哪里人士?依我看,理应是南方人才对。”
孙先生笑道:“赵兄眼力过人啊!孙某确是南方人,祖籍广东中山。”
赵大新点了点头,道:“怪不得,我听说那广东也跟檀香山相差不多,也是四季如春。”
孙先生笑道:“可不是相差不多啊,孙某祖籍,应该说是四季如夏还差不多。”
说着聊着,不觉间,火车已经启动,待赵大新发觉时,那火车的速度已经上来了。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树影房屋影,赵大新不禁感慨道:“什么时候咱们中华也能像人家美利坚一样先进啊?”
孙先生接话道:“只要四万万汉人同胞团结起来,我相信,这一天并不遥远。”
赵大新叹道:“你说,这满清朝廷怎么就那么不争气呢?起初,我以为是咱们中华人比不上人家洋人聪明,可到了美利坚之后才发觉,那洋人也不怎么聪明啊,可人家就是比咱们要先进许多。滨哥说,这全怪满清朝廷,太腐败,太封闭,孙先生,您觉得呢?”
孙先生淡淡一笑,道:“你们滨哥说得对,满清朝廷确实是腐败封闭,但这只是表象,若是不能挖其根源……”
孙先生刚想展开,车厢舱门处却传来了敲门声。
敲门声很有节奏,先是三声连在一起,间隔一秒,又是一个连在一块四声。
“是自己人!”好久没开口说话的陆文栋起身去打开了车厢舱门,“你是……大新哥的小师弟罗猎?”
赵大新猛然一怔,连忙望去,罗猎已经笑吟吟走了进来。
“孙先生,非常高兴能再次见到你。”进门后,罗猎没理会一脸阴沉的赵大新,先跟孙先生握了手。
孙先生打趣道:“小伙子,你不听从你大师兄的安排,恐怕屁股要遭殃啊!”
罗猎扮了个鬼脸,转过头来,嬉皮笑脸地对赵大新道:“我可不是不听你的话哦,我也是没办法,你知道的,艾莉丝的父亲,西蒙神父也上了这趟车,我担心他们父女两个别在产生误会,就想赶过来跟西蒙神父打声招呼。可上了车,却来不及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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