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筱雨顿时僵在了当地。
这首《捏泥人》,曾是电视剧《天桥梦》的片尾曲,原本不足为奇,可是与姥姥先后唱过的两个版本高度重合,加上赵天尧上次喝多了时的表现,一切就有点诡异了。
她研究过姥姥唱的歌,古版本出自元曲《我侬词》,现代版本出自于叙事长诗《王贵与李香香》,应是改编自《我侬词》。
而此刻从赵天尧房间里传出来的《捏泥人》,应该又是改编自《王贵与李香香》,如此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她不多想都难。
她站在赵天尧的房间门口,听完了这首《捏泥人》,然后听到了按键声,接着是呲呲的倒带声,片刻后,歌声再次响起,依然是《捏泥人》。
显然,赵天尧听的是录音机。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儿,何以对一首现代情歌如此情有独钟?
赵筱雨轻轻推开门,没有了遮挡,歌声瞬间放大了音量,扑面而来。
赵天尧倚着被垛,半躺在炕棱上,怀里抱着一台小型录音机,脸上布满了泪水。
他看到赵筱雨时,身体陡然一僵,坐直了,微微有些颤抖,瞳孔骤然放大,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
是录音机滑落到炕板上的声音惊醒了他,他赶忙擦了把眼泪,把录音机关掉,两手托住炕棱下了地。
“你是慧慧的同学吧?”他马上认出赵筱雨来。
“爷爷你还认得我啊?”赵筱雨把头盔放在炕棱上,过去搀着赵天尧坐下,“记性真好!”
“认得,咋不认得?你和我孙子同名,上次,唉——”赵天尧羞愧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老糊涂了,娃娃你不要放在心上!”
赵筱雨急忙抓住他的手:“爷爷你别这样,你是觉得我亲,才握我的手呢。”
她摇了摇赵天尧的手,“你看,现在我也握你的手了,咱们扯平了,不准再自责了!”
“好孩子,不怪爷爷就好。”
“不怪,我还荣幸呢!”赵筱雨说着,伸手拿过那台录音机,坐在一把椅子上,按下了播放键,那首《捏泥人》接着唱开了,“这是首什么歌,真好听!”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歌,”赵天尧遮掩着说,“小禹他妈嫌我闷,就给我买了一些磁带,我就是听个响,耳朵不好使了,敲敲打打的,听不懂词。”
赵筱雨心说,你可不是瞎听,瞎听需要一遍又一遍吗?音量还放得这么大。
炕棱角放着一个小柜子,柜顶摆着一排磁带,她便挪着椅子过去,翻看那些磁带,有晋剧,评书,山曲,相声,革命歌曲等,可见他的兴趣不在流行音乐上,而此时他却在反复听着一首流行歌曲。
“这首歌还有两个版本。”赵筱雨把录音机的音量往小调了调,“一首古版本的,一首现代版本的,我不会唱,但记着词。”
接着她吟诵起了《我侬词》。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她一边吟诵,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赵天尧的反应。
果然,赵天尧变得神情紧张起来,嘴巴紧紧地收着,不时地咽一下口水。
他的反应,让赵筱雨越发觉得,他和姥姥存在着某种联系,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喜欢这种文绉绉歌曲的人屈指可数,况且还有那么多的巧合。
“爷爷,这种老歌,你会唱吗?”赵筱雨念完歌词,问道。
“不会,我哪会唱歌呢?”听完歌词,赵天尧的神情也放松了许多。
“那你听过吗?”赵筱雨又问。
“听,”赵天尧迟疑了一下,“听过吧,不大记得了。”
看来,老头子不愿意触及那段回忆。赵筱雨想,那一定是个悲伤的故事。
“爷爷,”她转变了策略,由曲折迂回改为单刀直入,“你上次说的淑兰,是不是长得很像我啊?”
赵天尧的身体又陡地一僵,羞愧地看了赵筱雨一眼,低下了头,连连摆手,低声嘟囔道:“罪过啊,罪过!”
赵筱雨见他如此自责,便不忍再追问了,转移了话题:“爷爷,给我讲讲你们的战斗故事吧。”
“我们的战斗故事很多,不知该讲哪一段。”赵天尧恢复到常态。
“就讲打得最猛的一次!”
“最猛的,那就是那场阻击战了。”赵天尧顿时来了精神,“那是一九四零的冬天,大部队要去夺取刚被敌人占领的县城,我带着一个三十多人的小分队,在一个关口阻击增援的敌人。
“我们喝了血酒,唱了《义勇军进行曲》,发誓与阵地共存亡。那场仗打得太惨烈了,我们忘了疲劳,忘了疼痛,只顾打。腿断了,爬在那里继续打;一条胳膊断了,另一条胳膊继续打,只要还能动,就不停地打。
“我们把所有的武器都用上了,机关枪压制,步枪狙击,手榴弹造势,放下这个,拿起那个。我们要把所有的子弹都打光,把所有的手榴弹都扔完,就算全员阵亡,也不能把武器留给敌人。
“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有的尸首都不全了,这里扔着一条腿,那里扔着一条胳膊,有的尸体还着着火,炼着油。最后就剩下我和柳三兄弟了,一颗流弹爆炸,他扑倒了我,我没死,他牺牲了……”
他把故事略微修改了一下,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好兄弟做了“逃兵”。
赵筱雨听到这里,浑身一震,脸刷地一下白了。
赵天尧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继续说:“那场战斗,就活下我一个人。解放后,政府在当年的阵地上立了纪念碑,三十一个兄弟的名字刻在碑上。”
赵筱雨终于回过神来,镇静了一下,问:“爷爷,你这个好兄弟柳三,大名叫什么?”
“柳……”赵天尧只说了一个字,迟疑了一下,“我们从小在一起玩尿泥,我就管他叫‘三儿’,从没叫过他大名,不知道他有没有大名,或许有吧,但我不知道。”
赵筱雨料到他是故意隐瞒,从小一起长大,居然不知道大名?就算小时候不知道,长大了一起参军,一起出生入死,领导点名时总不能叫小名吧。
她一时把握不准,如果老爷子口中的柳三,和姥爷是同一个人的话,可是姥爷分明不是在战场上牺牲的,1987年才因病去世;如果不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这多的巧合,又如何解释?莫非真的是和那家伙的缘份?
但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她不想追问得太紧,想了想,“爷爷,那个阵地在什么地方?”
“风哨口,”赵天尧拿过柜顶上的烟袋,填塞进烟叶,点燃,抽了一口,“我前些年常去,那里不通车,要步行一百多里地,这些年身体不行了,就不去了,再过两年,就能见到他们了。”
“爷爷,你老身体棒着呢,别说这样的话。”赵筱雨安慰道,还想问点什么,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他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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