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龙道,就是抽水站。
黄河水位连年降低,虽然水费在逐年提高,有时无法满足农田灌溉,就需要乌加河里的水来补充,前面说过,乌加河是条退水河,地势很低,需要用水泵抽到高处,再通过渠道流进农田里。
龙道很高,宛若一个巨型的敖包,中间被冲出一个深坑,整体就像一座火山。
以前是用四轮车带着水泵抽水,队里通电后,就改用电抽了,进入冬天,为防止小偷,抽水设施全部拆掉,搬回队长家了。
因为这几年基本不用泄洪,除了降雨和山洪,没有新水补入乌加河,加上被频繁地抽水,原本几百米宽的河面,现在缩减得只有几十米宽了,蒲林和芦苇仍很茂盛,这里一丛,那里一簇,不过现在是冬天,全都枯萎。
河中间的冰面上,露出一个圆形的水泥建筑,好像是个立起来了涵管。
一条枯朽的木船搁浅在河槽,下半部分已被泥沙掩埋,像极了年久没人添土的坟墓露出来的棺材板。
赵小禹整理了一下思绪,幽幽地说:“这里曾经很漂亮,是乌加河全段最宽的地方,比黄河都宽。
“到了夏天,蒲林和芦苇林绿绿的,密密的,能听到野鸭子的叫声,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水鸟的叫声,有的咕咕咕,有的叽叽叽,有的嘎嘎嘎;到了晚上,蛙声一片,蝉声四起。
“我小时候经常凫水到林里逮野鸭子,掏野鸭蛋;到了冬天,就放火烧林子,烧得越旺,第二年就长得越旺,老的又干又硬,烧完以后,长出来的新的又嫩又绿。
“你一点也不用担心会引起火灾,蒲这种东西很奇怪,很好点燃,遇火就着,烧起来火光冲天的,很好看,但最多烧一盘炕那么大点的地方,就自动熄灭了,留下一滩黑茬茬,第二年春天就冒出一层嫩苗苗。
“刚才咱们经过那片像教室一样的破房子,那是十二连,河对面是十三连,你看那些房子盖得多漂亮,都是土坯盖的,他们竟然能把土坯拓得像砖一样齐整,像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一样。
“这些地方以前有驻兵,但我没见过兵,有我的时候,那些兵都搬走了,空下的房子住进了村里的人,但这些称呼还留着。
“我们新建队通电迟,但是对面的十三连早就通电了,我小时候经常划着那艘船到对面看电视,随便找家人家,进去坐下就不走,人家不让我上炕,我就盘腿坐在地下看,直到人家要睡觉了,我才被赶出来,再划船回家。
“那时候很苦,也很孤独,但没有太多的烦恼,待在农村,感觉不到农村的变化,但细想想,很多东西再也见不到了。
“那时候,田野里到处是苦菜、甜苣、车前草、苜蓿、醉马草、蒲公英……但那时候没人吃这些东西,宁愿吃干烙饼泡凉水,这些草都喂了牲口,现在几乎见不到了。
“还有成片成片的苦豆、苦艾,据说都是药材,但也见不到了,现在连青蛙叫都听不到了,野鸭子,和那些不知名的水鸟,统统没有了……”
赵筱雨听得入了迷,这时插了一句:“为什么?”
赵小禹摇摇头:“不知道,农村人有时也聊这个话题,有人说是人们为了种地,拼命地挖呀挖,铲啊铲的,把这些草都连根铲除了;有人说是农药、化肥这些东西破坏了土壤。”
赵筱雨悲悯的叹口气。
赵小禹指着河中间那个圆形建筑问:“知道那个涵管是干什么用的不?”
赵筱雨摇头。
赵小禹说:“那时队里准备通电,要从河对面的十三连接火,可是河面太宽,中间必须要栽两根杆子,我爸领着十几个村民,划着那艘破木船,拉着涵管,水泥,石头,砂子,要在河中间建两个基座,然后栽杆子,只建好一个,建第二个时,船超重了,倾斜了,我爸跳进水里,把船扳正,他不会水……船上的人得救了,我爸却躺在了南面的红柳林里。”
刚止住眼泪的赵筱雨又流下了泪,握了握赵小禹的手,轻声说:“你爸和你爷爷都是英雄。”
赵小禹苦笑一声:“英雄又能怎样?我爸死后,上面派来专业的施工队,更改了线路,那年冬天,村子亮了,我家却黑了。那年是许叔领着一群人帮我家收的秋,第二年,许叔被武家人逼走了,就再没人记得我爸这个英雄了。他用一条命,换了一年的好名声,永垂不朽就骗傻子的,以后队里的人照样欺负我们,有钱人和有权人,照样还是恶人的狗腿子。老天也不开眼,一场大雪压塌了我家的房子,我和爷爷被埋了一夜。”
“那个许叔,就是瓷都酒瓶厂的许老板吗?”赵筱雨问。
“嗯。”赵小禹点点头,“我宁愿那些失踪的花花草草,那些不知名的鸟儿,还有青蛙,知了,都去陪我爸了,不然他也太孤独了,所以我想做流氓,流氓永远不会孤独。三等流氓是坏人,就像我;二等流氓是恶人,就像武家人;一等流氓是有钱人,就像我们队的秦富忠;特等流氓是有权人,就像我们队的秦富仓,他是建设村的村长。三十六计,不如为官一计。”
“别这么说自己,”赵筱雨安慰道,“你不是流氓,也不是坏人,你是英雄的后代。我再也不骂你流氓了,如果再骂,那我就是女流氓。”
赵小禹笑笑,舒了口气:“这回该你说了吧,和我爷爷谈了什么?”
赵筱雨推开赵天尧的房门,赵天尧正坐在单人沙发上发呆,拐杖立在一边,手里举着烟袋,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
烟袋下面吊着一个黑布烟叶袋,上面绣着一只黄色的壁虎,线条磨损断线,壁虎残缺不全;烟锅里冒着烟,他却半天不吸一口。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笼罩在阴影里,仿佛一半是他可歌可泣的英雄伟业,另一半是无人知晓的悲伤记忆。
除了西厢房的客厅,只有他的房间里有沙发,是当年胡明乐请木匠特意为他制作的,已很破旧,扶手上打着几块补丁。
“娃娃,坐!”赵天尧欠了欠身,似乎想让座,但是身体有点不听使唤。
赵筱雨急忙过去按住他的肩,待他重新坐好后,倚着炕棱站在旁边。
赵天尧抽了一口烟,在地上磕掉烟灰,又续了一锅,抽了两口,捂着嘴咳嗽了几声,问:“你是小禹的对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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