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离开苗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吊脚楼里依次亮灯,像是漫山落满了星,但只拐过一个山道,就再也看不见了。
秦放握方向盘的手微微出汗,每开过一段就忍不住看向后视镜里的自己,变化如同意料之中的发生,不知道是如释重负还是失望,镜子里的那张脸开始发黑凹陷,忘记了是看到第几次时,他一拳就把镜子给砸碎了。
又到了临界点,呼吸遏制的让人难以忍受,车子停的位置就是以司藤为圆心的生命弧点,算算距离,似乎差不多了,司藤应该一直在屋里待着都没动,在看电视吗?
秦放缓缓踩了刹车,车子继续往前行进了几米,每行进一分,脖子上都像被绳子又勒紧一分,他点着了一根烟,骷髅一样的手爪挟起,凑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
微醺的烟气麻醉了整个神经,很好,像是人生尽头处最后的盛宴,秦放哈哈大笑,重新发动车子,狠狠将油门踩到底。
车身剧烈一震,然后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喉头的钳制越来越紧,秦放眼前一黑,旋即失去了知觉。
失了掌控的车子速度不减,眼见就要一头撞上山壁,就在这个时候,车身处忽然延伸出无数藤条,硬生生把车头拉起,车子的前轮瞬间离地,车后轮原地刨旋了几分钟之后渐渐偃息,一切重又恢复了平静。
颜福瑞接到了司藤的电话,她说:“你过来找我,陪我出去一趟,有一些关于瓦房的事,我想,你有兴趣知道。”
***
秦放意识渐渐醒转,还没睁开眼睛,他就意识到自己没有死,而他之所以能够不死,原因只有一个。
眼角有些微的温热,他知道,自己可能是赌赢了。
他扶住车座坐起来,不远处停着另一辆车,是苗寨的私人包车,司藤就站在车前,但是出乎意料的,还有另一个人。
颜福瑞。
颜福瑞在嚎啕大哭,那种愤恨似的痛怆,然后他跪下来给司藤磕头,砰砰砰拼命磕,磕完了起来抹掉脸上的鼻涕眼泪,朝路尽头招手,黑暗中走来一个当地苗人打扮的男人,应该是被支开的包车司机,他上了车,带着颜福瑞回去。
司藤目送着车子离开,转身向秦放的方向走过来,离着还有几步远时,秦放下车了。
司藤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此无惧无畏舍生忘死,有什么感受没有?”
秦放问她:“这样不会误你的事吗?”
又说:“我知道你不高兴,好像我在用自己的命要挟你,而你最后没办法,只好受了我的要挟,感觉很没面子,是吧?”
没等司藤说话,他又接下去:“我知道你会有这种感觉,这个我撇不清楚,因为我想,我执意要走,除了因为安蔓,其中确实也有要试探你的意思。”
“开车离开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的确会不管不问。但是相处了一段日子之后,如果你还是对我弃如敝履,未免叫人寒心——是,你有一百种理由可以不理会我,但我也是个独立的个体,可以为自己做决定,我为什么要待在这样一个人身边为她东奔西走,以至于连去见爱我的人最后一面都不敢?为了做回人吗?这样即便做回人了,又有什么意思?”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真的字字发自肺腑,很少有机会可以这样跟司藤说话,也许表达还不够清晰,但他希望司藤能真的明白他的意思……
司藤只说了一句话:“你还走不走了?你这么多废话,安蔓知道吗?”
秦放知趣地闭嘴了,看来,未来一段时间,他会很不受司藤待见。
车子重新驶上山道,司藤说:“我和苍鸿观主说过了,临时有事离开,5天之后回来。”
秦放愣了一下:“5天?司藤,不用耽误你这么久时间,你也说了这边的事要紧,我会尽快安排回来的……”
“你还真挺把自己当棵葱的,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为你去的杭州吧?”
秦放心里咯噔一声:阖着他白感动了?白肺腑之言了?
“我和苍鸿观主说的是5天之后回来,但是实际上,3天之后我们就会秘密回到黔东。这3天,两天杭州,一天上海。”
3天之后回黔东,秦放约莫了解,这是掩人耳目,为己方争取时间,两天杭州也正常,但是整件事情,又有上海什么事?
司藤递了张纸条给秦放:“你在上海如果有熟悉的朋友,让他查一下这个地址,这个人。”
秦放接过来,借着车里昏暗的灯光扫了一眼,全是繁体字,应该是司藤写的,她不会写简体,纸条上是个在上海的地址,好像是霞飞路圣母院路裕园16号,人名邵琰宽,后面标注是华美纺织厂少东。
霞飞路秦放知道,小时候看周润发主演的《上海滩》,许文强没事就在霞飞路晃荡,后来一查,才知道霞飞路就是大名鼎鼎的淮海路,上海有不少街道,当年的名字都太小资,不符合社会主义审美,后来通通改了贴近劳苦大众的名字,而且淮海路上的老建筑保留很多,有具体地址的话应该不难查。
只是这个邵琰宽……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跟我长的有点像的朋友?是你……当年的男朋友?”
“我眼瞎了吗?为什么要看上这种人渣?”
秦放没敢吭声了,过了会偷偷溜了司藤一眼:听起来像是有怨懑,难不成当年是被始乱终弃?什么样的男人敢忤逆她?不怕被她活埋吗?
司藤敏感的很,好像一下子就察觉他的心思了:“你又乱猜什么?不管猜什么,都不对!”
“不是……”秦放支支吾吾的,忽然灵机一动找到了借口,“我是在想,你先前说在黔东要办的这件事很重要,一天都不能离开,怎么突然间就敢放手离开3天,你就不怕中间出什么纰漏吗?”
“你可以把我要做的事比作一盘棋,上海本来就是要走的一步棋子。现在既然要去杭州,我就先把这一步走了。至于黔东,我自然会放上可靠的人做我耳目。”
“你说的可靠的人,不会是颜福瑞吧?”
“怎么?”司藤冷笑,“你瞧不起他?”
不是瞧不起,这该怎么说呢?想起让颜福瑞做“卧底”时,一次次发过来的所谓情报,秦放就一个脑袋两个大:这颜福瑞,横看竖看,都跟“可靠”两个字搭不上边啊。
***
时间挺晚了,大家都已经陆续回房休息,只有白金教授还在客厅里借用旅馆的网线上网查资料,颜福瑞在边上看了一会问他:“白金教授,你其实也没中毒,为什么还跟他们待在一起不回去呢?”
该怎么跟颜福瑞说呢,白金其实是觉得这次的经历挺难得的,他想全程跟下来,以后说不定可以作为资料——不过跟他估计说不明白,白金教授笑了笑,忽然想起来他已经站在边上很久了:“有事?”
颜福瑞嗫嚅了一会:“我想借用一下你的电脑,查一下……比如拐卖儿童的信息……”
白金教授陡然反应过来:瓦房还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他赶紧保存了文件,又把笔记本电脑推给颜福瑞:“我用完了,你用吧,不着急,明早给我也行。”
颜福瑞谢过白金教授,上网搜索了一些打拐网页,白金坐了一会就回房了,觑着白金走远,颜福瑞赶紧关掉了无关网页,在百度搜索栏输入了“致幻性植物”几个字。
出来不少条目,颜福瑞浏览了一遍,迟疑点进了百科的页面,里面列出了好多种致幻性植物,什么乌羽玉仙人掌,什么曼陀罗卡瓦根,还有很庞大的一个族群是迷幻蘑菇。
颜福瑞移动鼠标,慢慢把网页往下拖。
——“人服用哈莫菌之后,眼睛里会产生奇怪的幻觉,一切影像都被放大,一个普通人转眼间就会变成硕大无比的庞然大物……”
——“印度有一种菌盖非常艳丽,名为毒蝇伞的菌菇,人食用不久后进入幻觉状态,看到的东西被放的很大,普通人在他眼里都会变成顶天立地,使人产生惊骇恐惧的心理,甚至发狂……”
颜福瑞颤抖着手,又在搜索栏输入了“毒蝇伞”几个字。
居然配有图片,嚣张的让人心里发堵的红色,冠头上密密麻麻分布着白色的瘤,让人毛骨悚然,但是,很像一把伞,赤红色的伞。
他想起那天晚上王乾坤关于赤伞的话:“康熙四十二年秋,黔东现巨妖,据说顶天立地,遮天蔽日,其状如伞……”
还有司藤今天对他说的:“秦放说沈银灯跟他死去的女朋友陈宛长的一模一样,可是后来我无意中在秦放的钱包里看到陈宛的照片,跟沈银灯完全是两个人,我当时特意问过你,你说你也不认识——为什么我们看到的沈银灯,跟秦放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沈银灯探过秦放的记忆,她让秦放致幻,这绝不是一个习道之人应该会的法术。”
“你也说了,那晚在武当除藤杀,唯独沈银灯的法器前无法聚妖,不是因为沈翠翘早死导致麻姑洞法术失传,是因为,她根本不会,一个妖怪,何能聚妖?”
“沈翠翘当年的确被我重伤,但不是死在我手上,杀她的是沈银灯。沈银灯混入道门,以道门掩妖踪,以道气盖妖气,除非她自己脱去这层保护的屏障行妖邪之事,否则妖气不会被任何法器侦知。”
“种族有别,妖不能和人生子,所谓怀孕,以及难产而死的诅咒,纯属无稽之谈,其实,沈翠翘的女儿是她,孙女还是她,她一人不能分饰两角,但又要掩人耳目继续留在麻姑洞,什么能比难产而死,然后在新生儿身上延命来的更加合理自然?”
“那天道门拿来赤伞的血濡之泥,应该是假造,我说暂不确定,道门诸人神色慌张,唯有沈银灯激愤难平,因为只有她知道,那一晚她动过手脚,血濡之泥不是假的。我身为妖怪,应该能探知那东西到底有没有妖气。”
“一个要让麻姑洞绝门灭户的妖怪,除了赤伞,还会有谁?”
“沈银灯,就是赤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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