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落尽,春去也,雨季来临,皇帝打算外出巡视永定河。
临行前一天,往宁寿宫请安与太后闲谈时,皇帝特意提到和贵人的父亲护满新近被提升到正黄旗满洲副都统的位置,而和贵人也确认有了身孕,所以想把和贵人的位分提一提。
听着皇帝的口气像是与太后好言商量,但此话一出,其实是“就这么办”的决定。不过是册封后宫妃嫔时,皇太后尚在的情形下,当是仰承皇太后懿旨,需由太后这边出面。
太后很清楚自己锦衣玉食、含饴弄孙的美好晚景得益于自己嫡母的身份,皇帝与太后之间表现出的母慈子孝,更像是烘托圣荣的金光凝彩。
以太后向来不掺合皇帝后宫的表现,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还是那句答复,“皇上觉得合适就好,那就下令钦天监选日子,着礼部筹措册封礼。”
太后的配合,完全在皇帝的预料之中。只不过皇帝没想到,太后回应得这么爽快。皇帝还事先假设了太后可能提出的疑问,而自己又该如何解答较为妥当。事实证明,皇帝自作多情了。
也难怪皇帝会有顾虑,生怕太后多问,毕竟和贵人才入宫一年多,这样的晋升速度委实太快了。仅仅是有了身孕,就被皇帝这般捧着,这让那些生了皇子皇女的庶妃们情何以堪,更何况还有七贝勒、八贝勒这种皇子已经封爵,而生母还徘徊在贵人的情况,确实难以服众。
要知道,皇帝的后宫虽嫔妃众多,可他也算广施博爱,偏宠的妃嫔有,但不会出现六宫粉黛无颜色专宠一人的局面。
不言而喻,就眼下对和贵人这般看重,算是逾越了。
不过若是把视线延伸到朝廷,倒也不足为奇。护满原是镶黄旗护军参领,整个家族归属镶黄旗下,充任别旗的官职,不足为奇,可偏偏是正黄旗满洲副都统。
正黄旗的咽喉要职唯有满洲都统一职尚是索额图之子格尔芬担任,也就是说,如遭逢突变,在京能给太子近身支持的赫舍里家族,也就是格尔芬了。
然而,皇帝还是不放心。护满被放在副都统的位置上,显而易见,倘若格尔芬心存异心,不仅皇帝立刻就能知道,而且护满还能阻拦格尔芬。如此一来,正黄旗才算是真正摆脱了赫舍里家族的控制,完全回归皇帝手中。
太后虽不是孝庄太皇太后那样拥有指点江山的气魄,但她并非耳聋眼瞎地享受荣华富贵。索额图退下,太子受到的影响不言而喻,皇帝那种自以为是地“太子只需要依靠父皇”的想法纯粹梦幻泡影。
或许有些人会以为,东宫的处境摇摇欲坠,可做了将近四十年的皇太后,老人家对此不以为然。
前些日子,她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自己还是坐在宁寿宫主殿的正位上,只不过殿上整齐划一朝她行礼的人却称呼她太皇太后。
梦境醒转,她还是太后,不自禁打趣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太后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并非她对朝堂的争权夺势了如指掌,她只是坐在宁寿宫的椅子上,观察着来给她请安的父子俩。
他们眼里的情态,在这段时期,竟是如此不同。皇帝过两年就该步入知天命的年纪,可他却没有看事淡然的宁静,反而惶惶不安。而太子尚有几年才到三十而立,他却是纵然万丈红尘滚滚,我自有安身立命之所的笃定不移。
和贵人晋位的事情在太后这里敲定,皇帝吃了颗定心丸,安然离去。
太后凝望着皇帝的背影消失在眼中,暗自喟叹:皇上呀皇上,你千防万防索额图,你不相信太子。可你何曾想到,恰恰就是索额图与太子站到明处,你反而省了不少事儿。好吧,把他们撵到暗处,你自己站到明处,你且瞧瞧,你可忙得过来。
太后清清嗓子的干痒,晚霞闻之,急忙上来,“太后,您回里屋歇会儿,奴婢给您沏盏菊花茶消消火。”
太后把手搭在晚霞的胳膊上,慢慢往后堂而去,“晚霞,明儿皇上出宫后,哀家就病上一小阵儿吧,谁都不见,就见孙媳妇。”
晚霞头一个反应以为是太子妃。自打太子妃孕吐好转后,倒是接连几个月都上宁寿宫来请安,从这个月开始,太后不让来了,下月就是产期,怕有个闪失。
“太后,太子妃的情况只怕不能侍疾?”
太后觑她一眼,满满的嫌弃,“你当哀家老糊涂吗?前儿才让弘昰她额涅少走动,今儿我就改口,你当我瞎折腾人玩呢?合着哀家养大的五阿哥,不作数么?”
晚霞恍然,“是奴婢糊涂,太后您狠狠敲奴婢解解气。五贝勒是您老人家正经的孙子,五福晋进宫侍疾正合适。”
太后挺直身板,抬高下颌,骄傲地“哼”一声,“哀家年纪是大了些,可哀家心明眼亮。”
伏低了身子,晚霞连连为自己的笨拙讨饶,赶紧调整思路跟上,随时准备回答有关五福晋的问题,结果听到的却是。
“话说回来,哀家有些想弘昰了。”
还真是,皇长孙最近都是三五天才过来一次,晚霞刚要应和,太后转移了。
“话说回来,老五的福晋怎么一直没消息,哀家可盼着老五家也能出个嫡孙。”
晚霞脑回路立刻扭转,好吧,又该讨论五福晋了,谁知太后接下来的话又变了样。
“话说回来,和贵人还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还以为和皇上差了好些年纪,怕是说不到一处去,没想到还挺讨皇上喜欢。皇上这是活着活着,又把自己活年轻咯!”
“嘣”,晚霞的思路因为连续急转弯,宣告绷断。还好已经去到寝屋里,专心伺候太后躺下后,晚霞退出,修补她凌乱的思想错位。
倒是太后闭上眼后,却没有立刻入睡,她想到了先帝,还有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孝献皇后董鄂氏。说是独宠董鄂氏,可先帝也没耽搁传宗接代,所以先帝的后宫,还不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争抢侍寝机会,生个皇子好傍身。
好嘛,站在风口浪尖上的董鄂氏去了,大家觉着总算是熬出头,可以把先帝的心给争回来。结果,不到半年,一众全成了皇家寡妇。
再看看当今皇帝的后宫,类似的戏码又是前仆后继在上演,太后看腻了啊!
转个身,面朝里侧,太后缓缓睁开眼。年纪轻轻的和贵人,正是含苞初放的娇嫩花朵。皇上啊皇上,你要是真喜欢这姑娘,你现在把她这样推出去,明晃晃的彰显你的宠爱,不就是害了她吗?
刚进宫的小姑娘,都还没站稳脚跟,你要她如何保住自己,还有腹中的孩子。或许提高名分,也算是保护,怕只怕钦天监还没找出吉日,你的和贵人就已身遭不测。宫外头他阿玛再怎么晋升,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太后是不愿掺合皇帝的后宫,可和贵人到底是老五的小姨。
五福晋当然不是来侍疾,而是在太后这里得到指导之后,去往撷芳殿。这种时候,只有太子妃与承妃能帮一把和贵人,尤其是承妃。以太后对承妃的观察,相信承妃不会拒绝。护住了和贵人,那么和贵人的那位副都统阿玛,还能不偏向太子吗?
说到底,太后眼瞅着形势的发展,老五要依靠的不是自家父皇,而是太子哥哥啊!
翌日一早,皇帝带上胤禛、胤祐、胤祥以及一干大臣、侍卫巡视永定河去了。
钦天监与礼部收到皇帝的谕令后,和贵人要被晋升嫔位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宫外尚且不说,光是后宫就炸了锅了。
佟贵妃第一个就不答应,皇帝悄无声息地发这一炮,实在是炸得人生疼。她是看出来了,惠妃、宜妃、德妃、荣妃再是老资历,她们的位分也到头了,不可能再高。想要再升,那就需要家族的地位做倚靠。
好不容易压下承妃,如今赫舍里家族也退下,佟贵妃算是高枕无忧了。结果,新进的小姑娘兀然跃出,再看看身后的家人,有副都统的阿玛,有姐夫五贝勒,甚至裕亲王家有望封世子的保泰还是她的表哥。她要是再生个小皇子出来,还了得?皇上不把她顶上天么?
当然,咽不下这口气的嫔妃多了去了,可大多也就逞口舌之快,真正坐到一起商量拿主意的,还是贵妃与惠妃。
和贵人现居钟粹宫,荣妃的管辖之下。这时候的荣妃也很为难,不喜皇帝的偏心,可她还要看护好和贵人,否则有个差错,皇帝能给她好脸?宜妃就不用说了,自家儿子的小姨,心里不爽,可也不能砸石头。德妃,最是风平浪静,眉头都没皱一下,给皇帝做的蓝色缎绣团龙棉袜就没停下。
承妃倒是直接,带着五福晋去了趟钟粹宫看望和贵人,并且是宫里第一个向和贵人送礼表达祝福的后宫主位。尽管被大家嚼舌赫舍里家族大势已去,承妃急于讨好,可一众人还不是纷纷跟进送礼,不说别的,也是要在皇帝跟前表明姐妹间的和睦相处。
虽然太后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会客,但贵妃与惠妃这些日子天天往宁寿宫表达关切,不过,见到的都是晚霞。终于皇帝回宫,太后的病也好了,就在宁寿宫,贵妃与惠妃向皇帝与太后倾力争取再增封两位。
太后还是皇帝说好,哀家就照办的老态度。而皇帝此次在外期间,也自我检讨过,似乎不该让和贵人一枝独秀。现贵妃与惠妃提出这个想法,皇帝便同意了,让她们俩认真斟酌一番,推举出两人来,到时一并册封。
***
胤禩前来延禧宫向惠妃请安时,意外地见到了良贵人。后宫的规矩向来严苛,生母位分低下,就只能在逢年过节才能见到。别看他已经封为贝勒,一年到头下来,见良贵人的机会还是屈指可数。
良贵人住在永寿宫,若不是惠妃相邀,良贵人也不能出现在这里。良贵人来的时间掐得刚好,她前脚刚进来,胤禩后脚就到了。
看着这一对容貌出众的母子,母亲低眉顺目,儿子温润谦和,惠妃自我感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胤禩的交际应变能力,在众皇子中无人能出其右,如胤禔那般横冲直撞的个性,实在很需要胤禩的帮衬。而良贵人虽有一张花容月貌,可惜对皇帝来说,也就是电光火石般霎时的吸引。这些年来,要不是胤禩自个儿出色,皇帝兴许都不会记得还有良贵人。惠妃完全不担心,良贵人会生出野心。
惠妃一番渲染自己在皇帝面前争取晋升名额的来之不易,同时观察母子俩的反应,注意到胤禩两手交握,拇指相压,惠妃知道,胤禩心动了。
“八阿哥能养在本宫身旁,本宫觉得真是有缘。良贵人,你为皇上生了位好皇子啊!咱们是自己人,本宫不推举你,还能推谁?原是规矩摆在那儿,咱不能不守。可一旦你封了嫔位,八阿哥和福晋看望你就方便多了,你说是吧?”
良贵人本就挨着凳沿坐,小心翼翼。待听完惠妃的话,立刻就离开凳子,跪在惠妃跟前,对惠妃的施恩感激不尽。
胤禩本来很期待生母能晋升,可对于生母就在眼前对惠妃卑躬屈膝,胤禩立刻生出羞耻感。生母给了自己生命,却又打上卑微的烙印,这是胤禩再怎么努力,再如何出色,都变换不了的。
惠妃面前该表现感恩戴德,胤禩还是会表现。等到惠妃特地让他们母子俩一同离开,创造私下说两句话的机会,胤禩突然间就想快速离开,不想与良贵人多相处。
良贵人看着胤禩加快脚步和自己拉开距离,似乎有些明白了儿子的想法。但她还是叫住胤禩,并追上胤禩,她有话要说。
“八阿哥,对不起,有我这样的生母让你蒙羞了,帮不上你,反而还拖累了你。今儿难得有机会,我就想与你说两句真心话。我,并不奢望能晋升嫔位,尤其还是承惠妃之情,如此一来,你便被缚住了手脚,永远只能听命于大阿哥。”
良贵人的话惊住胤禩,他连忙左右看去,宫道狭长,却空无一人,不必担心有人偷听。
“八阿哥,八福晋的生父有罪,但好歹她自小养在安亲王府,她是从安亲王府嫁到贝勒府的人,安亲王府就是她的母家。如今安亲王的子嗣中,基本都是赫舍里王妃的儿子袭爵封位,他们与索额图家、与太子都关系甚笃。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要立身长远,大阿哥能给你的有限,而太子才是你将来的衣食父母。”
胤禩实难想像,良贵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怔愣片刻,他喊得有些吞吞吐吐,“额,额涅,你整日避居后宫,如何能懂得前朝政局。索额图大势已去,太子妃的母家不敢造次,汗阿玛身强力壮,集权在手,太子哥哥只怕要沦为与我们一样。或许有一天,大家机会均等,就看谁有本事谁上呢?”
良贵人的脸色瞬时减退血色,她原以为儿子屈居胤禔之下,着实可惜。没曾想,儿子竟还胆大到敢于觊觎金銮宝座。或许越是在意自己的出生卑微,就越是坚信只有至高无上的皇位才能荡涤自己的血液。
良贵人的眼中划过凄迷,不是她养大的孩子,终究与她缺少默契。可到底是她的亲生骨肉,她不能一味缩在角落看着儿子越走越远,以至于远到没有回头路。
“八阿哥,您能听我一句劝吗?既然你心存高志,那就不要被大阿哥的圈子局限了你的视野。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有些时候,一定要看清现实,不要被表象迷惑,请三思而后行。”
良贵人渐行渐远,胤禩却傻傻停在原地。他一直以为惠妃那样的女人,其聪慧在后宫当数一数二,而出生辛者库的生母不仅低微,还空有其表。
如今看来,很多事果真是真真假假,看不分明。自家福晋的外祖父安亲王岳乐,赫舍里家族,索额图,太子哥哥,自己也不知该从哪个角度去切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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