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和告辞离去。
妇人独自饮茶。
她心情复杂。
宋集薪也好,“宋睦”也罢,到底是她的亲生骨肉,怎会没有感情。
当年她抱着襁褓中的长子,凝视着粉嫩可爱的儿子,她满脸泪水,呢喃道:“谁让你是哥哥呢,谁让你生在大骊宋氏呢?谁让你摊上了我们这一对狠心的爹娘呢?”
当时先帝就在场,却没有半点恼火。
这么多年来,她在那次不惜逾越雷池,也要偷看秘档,结果被先帝训斥后,她就彻底死心了,就当那个儿子已经死了。
到最后,心中愧疚越多,她就越怕面对宋集薪,怕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更怕将来哪天,连累了养在身边的“唯一儿子”,到最后沦为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个曾经当了很多年窑务督造官的宋煜章,本来是有机会,可以不用死的,退一步说,至少可以死得晚一些,而且更加风光些,例如按照先帝最早的安排,宋煜章会先在礼部过渡几年,然后转去清贵无权的清水衙门当差,品秩肯定不低,六部堂官在内的大九卿,不用想,先帝肯定不会给他,但是小九卿注定是囊中之物,例如太常寺卿,或是鸿胪寺和左右春坊庶子,相当于圈禁起来,享福个十几二十年,死后得个名次靠前的美谥,也算是大骊宋氏厚待功臣了。
要知道宋煜章从头到尾由他经手的加盖廊桥一事,那里可埋着大骊宋氏最大的丑闻,一旦泄露,被观湖书院抓住把柄,甚至会影响到大骊吞并宝瓶洲的格局。
所以说先帝对宋煜章,可谓已经足够仁慈宽厚。
可千不该万不该,在骊珠洞天小镇那边,都已经有了宋集薪是他这个督造官老爷私生子的传闻,闹得人尽皆知,宋煜章还不知收敛,不懂隐藏情绪,竟敢对宋集薪流露出类似父子的情感迹象,宋煜章最该死的,是宋集薪在内心深处,似乎对这位督造官,怨恨之余,的的确确,希望宋煜章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在秘档上,点点滴滴,记载得一清二楚,然后宋煜章在以礼部官员重返龙泉郡后,依旧死不悔改,不死还能如何?所以即便是宋煜章死了,先帝还是不打算放过这个触犯逆鳞的骨鲠忠臣,任由她割走头颅带回京城,再将其敕封为落魄山山神,一尊金首山神,沦为整个新北岳地界的笑谈。
哪怕先帝已经走了。
妇人对这个雄才伟略却中年早逝的男人,还是心存畏惧。
她很爱他,对他充满了崇拜和仰慕。
但是他死得不早不晚,刚刚好,她其实很开心。
有些女子,情爱一物,是烧菜的佐料,有了是最好,可没有,不打紧,总有从别处找补回来的事物。
那位先前将一座神仙廊桥收入袖中的白衣老仙师,抚须笑道:“想来咱们这位太后又开始教子了。”
许弱笑而无言。
大骊渡船掉头南归,骸骨滩渡船继续北上。
老者转头瞥了眼北方,轻声道:“怎么挑了董水井,而不是此人?”
许弱笑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老者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以为然。
许弱双手分别按住横放身后的剑柄剑首,意态闲适,眺望远方的大地山河。
渡船之下的宝瓶洲北方此处,江源如帚,分散甚阔。
老人是墨家主脉押注大骊后,在宝瓶洲的话事人。
他与许弱和那个“老木匠”关系一直不错,只不过当年后者争墨家巨子落败,搬离中土神洲,最后选中了大骊宋氏。
当时与他们这一脉墨家一起的,还有阴阳家陆氏的旁支,双方一拍即合,开始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打造那座足可镇杀仙人境修士的仿制白玉京。
不但如此,那位阴阳家大修士还有更加隐蔽的阴毒手段,蛊惑大骊先帝违反儒家礼制,擅自修行跻身中五境,一旦皇帝破境,就会保持灵智的同时,又可以秘密沦为牵线傀儡,而且一身境界会荡然无存,等于重返一介凡俗夫子之身,到时候当时还在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也好,远在宝瓶洲中部的观湖书院也罢,便是察觉出端倪,也无迹可寻,这等仙家大手笔,确实只有底蕴深厚的阴阳家陆氏,可以想得出,做得到。
关于此事,连那个姓栾的“老木匠”都被蒙蔽,哪怕朝夕相处,仍是毫无察觉,不得不说那位陆家旁支修士的心思缜密,当然还有大骊先帝的城府深沉了。
国师崔瀺和齐静春的山崖书院,都是在这两脉之后,才选择大骊宋氏,至于这崔瀺和齐静春两位文圣弟子在辅佐和治学之余,这对早已反目成仇却又当了邻居的师兄弟,真正的各自所求,就不好说了。
最后那个阿良一来。
彻底改变了大骊和整个宝瓶洲的格局。
阿良的一剑之后,倾尽半国之力打造出来的仿白玉京运转不灵,数十年内再也无法动用剑阵杀敌于万里之外,大骊宋氏损失惨重,伤了元气,不过因祸得福,那位秘密莅临骊珠洞天的掌教陆沉,似乎便懒得与大骊计较了,从来到浩然天下,再到返回青冥天下,都没有出手销毁大骊那栋白玉京,陆沉的手下留情,至今还是一件让许多高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若是陆沉因此出手,哪怕是迁怒大骊王朝,有些过激之举,中土文庙的副教主和陪祀圣人们,都不太会阻拦。
之后就是大骊铁骑加速南下。
打造仿白玉京,消耗了大骊宋氏的半国之力。
此外,大骊一直通过某个秘密渠道的神仙钱来源,以及与人赊账,让栾巨子和墨家机关师打造了足足八座“山岳”渡船。
可以说,只要大骊南下之势受阻不畅,在某地被阻滞不前,只需要再拖上个三五年,哪怕大骊铁骑战力受损不大,大骊宋氏自己就支撑不下去。
所以说,朱荧王朝当时拼着玉石俱焚,也要拦下大骊铁骑,绝非意气用事,而那些周边藩属国的拼死抵御,用动辄数万十数万的兵力去消耗大骊铁骑,幕后自然同样有高人指点和运作,不然大势之下,明明双方战力悬殊,沙场上是注定要输得惨烈,谁还愿意白白送死?
这位墨家老修士以往对崔瀺,早年观感极差,总觉得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太虚了,与白帝城城主下出过彩云谱又如何?文圣昔年收徒又如何,十二境修为又如何,单枪匹马,既无背景,也无山头,何况在中土神洲,他崔瀺依旧不算最拔尖的那一小撮人。被逐出文圣所在文脉,卷铺盖滚回家乡宝瓶洲后,又能多大的作为?
但是当许弱说服墨家主脉如今的巨子后,他们真正来到了宝瓶洲这偏居一隅的蛮夷之地,才开始一点一点认识到崔瀺的厉害。
去年在大骊铁骑被朱荧王朝阻挡在国门之外的险峻关头,大概是为了安抚人心,大骊南下的汹涌大势当中,一直不太喜欢露面的崔瀺,总算拉着一些老头子,坐下来开诚布公,好好聊了一次,不是聊什么大骊必然成功、以及成功之后的如何瓜分利益,崔瀺只聊了接下来十年之内,大骊铁骑的每一个推进步骤,几乎具体到了每一年大骊三支铁骑,分别与谁交手、在何地作战,双方战损如何,与之对应的大骊国库状况,等等,皆是细到不能再细的“小事”,然后再是观湖书院、真武山和风雪庙这些宝瓶洲的山巅势力,各自态度在不同阶段,会有什么细微变化,以及神诰宗祁真会在何时入局,终于愿意见一见大骊使节,之后崔瀺连大骊未来新版图上的死灰复燃,与大骊驻军的反复拉锯,导火索因何而起,又该如何收场,大骊在此期间的得失,一一阐述,娓娓道来。
崔瀺在最后,让众人拭目以待,信与不信,是半途而废抽身而退,还是加大押注,不用着急,只管隔岸观火,看看大骊铁骑是否会按照他崔瀺给出的步骤拿下的朱荧王朝。
事实证明,崔瀺是对的。
直到那一刻,这位老修士才不得不承认,崔瀺是真的很会下棋。
不过老修士也是个钻牛角尖的,不信邪,就跑去问崔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根本不信天底下有什么料敌如神和未卜先知,毕竟一洲争胜,不是真的棋手在那捣鼓几颗棋子。
崔瀺就带着他去了一处戒备森严的大骊存档处,秘密建造在京城郊外。
将近五百余人,其中半数修士,都在做一件事情,就是收取谍报、撷取信息,以及与一洲各地谍子死士的对接。
宝瓶洲所有王朝和藩属国的兵马配置、山上势力分布、文武重臣的个人资料,分门别类,一座高山腹部全部掏空,摆满了这些累积百年之久的档案。
这还不算最让老修士震撼的事情,真正让墨家老修士感到可怕的一件事,还是一件很容易被忽略的“小事”。
当时一袭儒衫的大骊国师,领着他浏览那座名为“书山”的大骊禁地,一路上,来往之人,无一例外,脚步匆匆,见到了一国国师,只是稍稍避让而已,然后就此别过,没有跪拜作揖,没有客套寒暄,即便国师有所询问,也是一问一答,双方言语简洁,然后就此分道而行。
作为墨家高人,机关术士中的翘楚,老修士当时的感觉,就是当他回过味来,再环顾四周,当自己置身于这座“书山”其中,就像身处一架震古烁今的庞大且复杂机关之中,处处充满了准绳、精准、契合的气息。
历史上浩浩荡荡的修士下山“扶龙”,比起这头绣虎的作为,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稍有成就,便欢天喜地。
声名狼藉的文圣首徒在离开群星荟萃的中土神洲之后,沉寂了足足百年。
说来可笑,在那八座“山岳”渡船缓缓升空、大骊铁骑正式南下之际,几乎没有人在乎崔瀺在宝瓶洲做什么。
一路上,陈平安都在学习北俱芦洲雅言。
这一点北俱芦洲要比宝瓶洲和桐叶洲都要好,雅言通行一洲,各国官话和地方方言也有,但是远远不如其余两洲复杂,而且出门在外,都习惯以雅言交流,这就省去陈平安许多麻烦,在倒悬山那边,陈平安是吃过苦头的,宝瓶洲雅言,对于别洲修士而言,说了听不懂,听得懂更要满脸蔑视。
披麻宗渡船即将落下,陈平安整理好行礼,来到一楼船栏这边,那些拖拽渡船、凌空飞掠的力士大军,十分玄奇,似乎不是纯粹的阴物,而是一种介于阴灵鬼物和符箓傀儡之间的存在。
脚下就是广袤的骸骨滩地界,也不是陈平安印象中那种鬼蜮森森的气象,反而有几处绚烂光彩直冲云霞,萦绕不散,宛如祥瑞。
骸骨滩方圆千里,多是平原滩涂,少有寻常宗字头仙家的高山大峰,重峦叠嶂。
骸骨滩辖境唯有一条大河贯穿南北,不似寻常江河的蜿蜒,如一剑劈下,笔直一线,而且几乎没有支流蔓延开来,估计也是暗藏玄机。
披麻宗渡船上唯有一座仙家店铺,货物极多,镇铺之宝是两件品秩极高的法宝,皆是上古仙人的残损遗剑,如果不是双方剑刃开卷颇多,并且伤及了根本,使得两把古剑丧失了修缮如初的可能性,否则应该都是当之无愧的半仙兵,最为人称道之处,在于两把剑是山上所谓的“道侣”物,一把名为“雨落”,一把名为“灯鸣”,相传是北俱芦洲一双剑仙道侣的佩剑。
故而渡船不拆开售卖,两把法剑,开价一百颗谷雨钱。
这桩买卖还有个噱头,地仙剑修购买,可以打八折。上五境剑仙出手,可以打六折。
只不过相对地仙修士,价格实在是昂贵了些,对于一位上五境剑仙,更显鸡肋。
陈平安也就过过眼瘾,囊中羞涩嘛,何况哪怕手头有钱,陈平安也不当这个冤大头。
不过陈平安还是在挂“虚恨”匾额的店铺那边,买了几样讨巧廉价的小物件,一件是连接砥砺山镜花水月的灵器,一支青瓷笔洗,类似陈灵均当年的水碗,因为在那本倒悬山神仙书上,专门有提及砥砺山,此处是专门用来为剑修比剑的演武之地,任何恩怨,只要是约定了在砥砺山解决,双方根本无需订立生死状,到了砥砺山就开打,打死一个为止,千年以来,几乎没有特例。
再就是一方古色古香的诗文砚台,和一盒某个覆灭王朝末代皇帝的御制重排石鼓文墨,总计十锭。
等到陈平安与店铺结账的时候,掌柜亲自露面,笑吟吟说披云山魏大神已经发话了,在“虚恨”坊任何开销,都记在披云山的账上。
陈平安也没客气,还问了一句,那我如果再买几件,行不行?
掌柜笑着摇头,说魏大神也说了,在他这个掌柜出面后,双方约定就要作废。
陈平安还是笑着与掌柜致谢,一番攀谈之后,陈平安才知道掌柜虽然在披麻宗渡船开设店铺,却不是披麻宗修士,披麻宗筛选弟子,极其慎重,祖师堂谱牒上的名字,一个比一个金贵,而且开山老祖当年从中土迁徙过来后,订立了“内门嫡传三十六,外门弟子一百零八”的名额。所以骸骨滩更多还是他这样的外来户。
老掌柜是个健谈的,与陈平安介绍了骸骨滩的诸多风土人情,以及一些山上禁忌。
两人在船栏这边谈笑风生,结果陈平安就转头望去,只见视野所及的尽头天幕,两道剑光纵横交错,每次交锋,震出一大团光彩和电光。
老掌柜见怪不怪,笑道:“常有的事情,咱们这边的剑修在舒展筋骨而已,陈公子你看他们始终远离骸骨滩中央地带,就明白了,不然双方真要打出真火来,哪里管你骸骨滩披麻宗,便是在祖师堂顶上飞来飞去,也不奇怪,大不了给披麻宗修士出手打飞便是,吐血三升什么的,算得了什么,本事足够的,干脆三方乱战一场,才叫舒坦。”
陈平安无言以对。
这北俱芦洲,真是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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