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又从袖子里边摸出些瓜子,递给裴钱,柔声道:“不是什么小事。”
是那种差点要惊出一身冷汗的后知后觉,当时如果不是刘羡阳旁观者清,一语道破天机,姜赦和五言就会略过那瓶颈、恶念一事。尤其让陈平安觉得惊悚的,其实还是妇人那句“姜赦更喜欢裴钱一些”。陈平安并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可当时就觉得哪里不对,等到独处反复思量,终于回过味来,原来是先后顺序出了问题,这种话,若是开门见山就说,陈平安就不会如此深感不适。
“绣虎崔瀺,你帮我省去好大麻烦。承情!”
姜赦面露疑惑,堂堂儒教四把手,为何言语是这般混不吝的?
陈平安收起思绪,站起身,“去看看。”
可陈平安毕竟道龄不长,姜赦难免有倚老卖老的嫌疑。所以接下来姜赦便给了一句高看陈平安极多的提问,如何赋予它们性命。
“我踏足此地之时,光阴长河就已经倒流,现在出现了光阴停滞的水中漩涡,我倒要看看,谁来救你,谁能救你?”
陈平安答以一句“知己之言。”
刘羡阳满脸无所谓,随口说道:“千钧一发之际,不容晚辈细想。总不能因为手边没有厕纸,就把屎拉在裤裆里。”
倒是道侣五言,学如今世道的妇人,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柔声道:“见过文圣。”
难怪要隔绝天地,就这开场白,能让当学生的陈平安听了去?
老秀才冷笑道:“嘴上说着愿赌服输,心中却是好大气性,事事物物,人人情情,道道理理,都要追求利益最大化,结果如何,想要再被关一万年?!”
姜赦搬出了昔年的落宝滩碧霄洞主,后来的蔡州道人,观道观的老观主,如今青冥天下开辟一轮皓彩明月作道场的新主人。
裴钱眼睛一亮,使劲点头道:“对啊,就跟师父一样,就是一般般的寻常家世,清清白白的普通出身,多爽利。小小年纪成了孤儿,苦哈哈的,终于熬过去了,活下来了,如今苦尽甘来,刚刚好,甜头再多,总觉别扭。否则心里边难免犯嘀咕,自个儿难道能有今日的成绩,还是要靠祖上谁谁谁么,这不就跟武夫一样,纯粹武夫,不纯粹了似的。对吧,师父?”
陈平安默默望向裴钱。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我那么珍重、爱惜的徒弟裴钱,一天一天变得那么懂事的小黑炭,怎么就成了别人眼中连鸡肋都不如的必须舍弃之物。可这是修道之人,万年以来,都是如此的山上道理。所以我也知道这种事,确实根本怪不得谁,所以就只好有些生闷气。就算先生不与你说起此事,你今天不来夜航船,我也会去桐叶洲,与你原原本本讲清楚此事,师父会提出一些自己的建议,但是肯定更会尊重你的意见和选择。”
显而易见,姜赦在万年之前,并未真正引颈就戮,绝不甘心就此落败。
先前小陌跟刘羡阳各做各的,他出剑布阵,困住五言。刘羡阳负责以心声告知文庙。
裴钱轻轻摇头,“师父,不要伤心。我本就不想吃那个沾满泥土的馒头。”
姜赦故意错开的三句话,都是叩问陈平安的心关。
姜赦默不作声。
白玉京最高楼,掌教余斗神采奕奕。
这么多年,我可能从来没有长大,只是假装懂事。
去了一趟青冥天下,忙完正事,要顺道看一看林江仙。
没能找着那个初升。这厮油滑,确实不好找。
谢狗歉意说道:“文圣老爷,这件事的内幕,我还真不清楚。当年跟他们厮混,我一门心思只想着砍人和砍谁的事情。”
“只见”姜赦伸手按住石桥栏杆,这个男人,当年差一点,只差一点,姜赦就成了占据古天庭遗址的人间共主。
老秀才神色和蔼,摆摆手,示意既然自己已经到场,你刘羡阳就不要过多计较这件事了。老秀才转头与谢狗小声问道:“那位兵家二祖,当年是怎么跟姜赦闹翻的?”(注,722章饮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书)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老秀才收敛笑意,大步流星,径直向那正堂走去,双袖飘荡,神色肃穆,语气淡漠,朝屋内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训斥,道:“兵家不知仁,连礼都不懂吗?”
姜赦竟是开始闭目养神。不觉得今天能够跟这位文圣聊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裴钱听到这里,说道:“一直以来师父都是这么做的。”
老秀才放下筷子,搓手笑道:“没事没事,我可不是打探军情来的,这不是觉得紧张嘛,靠着扯几句闲天,稳一稳心情。”
重走天庭,手刃周密,舍我其谁。
如今世道咋回事,为何都会觉得小夫子最讲道理?他娘的,万年之前,那拨书生当中,最不讲理的,就是这个炼出某个“本命字”的家伙。
在面对必死已输的形势,这位兵家初祖依旧谋求一线胜算,哪怕需要苦等万年。书上所谓的枭雄心性,不过如此。
于是姜赦就跟上一句毫不掩饰否定意思的言语,“心肠太软,就不要当一把手。”由姜赦来说这种话,依旧最是天经地义不过。
裴钱撇撇嘴,不以为然,可在师父这边,她总是习惯了师父都是对的,默默嗑起瓜子。
姜赦的自嘲之言,用以缓和气氛,让自己不至于显得过于咄咄逼人。
小陌说道:“你要保持中立。”
可要说止步于此,陈平安还不至于感到恐惧。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得道高人修炼了天眼通,便可观事物全貌,人之道气深浅,心意流转,甚至是一部分因果。真正让陈平安是离开心相天地之后,
白泽自言自语道:“天变。”
“道法能借,心能借吗?”
姜赦笑道:“文圣倒是清楚那些吃了万年灰尘的老黄历。”
跨洲远游,重返宝瓶洲,在书简湖第一眼见到顾璨。
当那身形从高向低,被道气牵扯,竟有一种强行让天地接壤的道化迹象。
妇人转头望向道侣。
老秀才眯眼问道:“我今天来这边,不与你扯啥天下大势,只问你一件事,你必须给我一个明确答案。藕花福地的那个小姑娘,有朝一日,会不会吃掉裴钱,作为她证道契机所在?”
蛮荒天下,白泽轻轻叹息一声,与之结伴而行的绯妃刚刚跻身十四境,道心大震,她欲言又止,想要与白老爷询问缘由。
是要逼迫陈平安拿出所有的杀手锏。
与此同时,屋内姜赦分身体内,三份武运开始兴风作浪。
只因为姜赦洞悉人心,这位碧霄道友,之于曾经误入藕花深处的背剑少年,如今的年轻隐官,落魄山的陈山主,分量不轻。
你陈平安在我这边如此有耐心,是不是因为我是兵家初祖?
年幼时站在一条发洪水的山间溪涧旁边。
老秀才怒道:“但凡是个人,都说不出这种屁话!”
姜赦终于开口说道:“荀先生莫要说笑。”
老秀才立即招牌式唉了一声,苦口婆心劝说起来,与刘羡阳说这种锦上添花的头衔,不要白不要,既然是有真才实学的,就不必心虚。等到以后哪天卸了担子不当宗主,打算养老了,有个类似君子贤人的头衔,去书院讲学,有钱拿的。
老秀才沉默下来。
姜赦只是装聋作哑。
青冥天下见过了碧霄洞主,浩然天下见过了陈清流。不知姜赦此外暗中还接触了哪些山巅人物?所谋何事?
一连串试探过后,姜赦最终给出关于陈平安的定性,“很自由。”
姜赦一时语噎。
捎什么话,还在其次。姜赦是在直白无误告诉陈平安,他一出山,便能够与老观主喝酒叙旧,才是关键所在。
天地鸿蒙一片,他随意来到小陌身边,拍了拍小陌的胳膊,来到白景身边,轻轻一拍她的袖子,“没必要。”
老秀才摇头道:“这不是我想要听到的那个答案!”
姜赦睁开眼睛,盯着那个老秀才,没好气道:“有什么资格,管我家务事?”
裴钱停下嗑瓜子,沉声道:“师父请说。”
老秀才摇摇头,“没这么简单。”
是纯粹武夫姜赦说给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在以理压人。
倚天万里须长剑。
“于公于私,我都不该、也不会阻拦你们认亲。但是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把你送出去。”
陈平安轻声道:“可要说自己的徒弟,突然多出一双爹娘,而且他们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女儿,并非因为各种市侩、势利的缘由主动舍弃她,久别重逢,历尽辛苦,终于再次认亲,那我觉得也是不差的。天地间,我的徒弟好似凭空多出两个真心喜爱她的人,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开心,我会感到很高兴。因为我觉得如今的裴钱,当得起和接得住任何的幸运和幸福。”
老秀才问了一些刘羡阳治学心得,听过答案,十分满意,笑着说按照刘宗主现如今的学识功底,当个书院贤人,绰绰有余,有没有想法?如果有,自己在文庙里边有熟人,可以帮忙递话,举贤不避亲嘛。要说直接晋升正人君子,估计难度不小,不过也不是毫无可能。
礼圣言语遥遥给出两个字,“要听。”
她有一本书,珍藏至今,连暖树姐姐和小米粒都没有见过。
少年时在铁匠铺子,看到刘羡阳躺在病床上。
谢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陌唉,你也太较真了,就跟那种见了面客气话的久仰久仰,哪有人追问一句为何久仰的道理?
陈平安猜测,姜赦这句话的真正听客,其实是极有可能早就预谋兵家新祖席位的郑居中。
这么多年以来,我这个当师父的,是掏心掏肺把裴钱当亲生闺女养的,你找上门来认亲就认亲好了,他妈的跟我玩兵法?!
裴钱说道:“师父,文圣老爷回了。”
老秀才点头道:“蛮荒天下,毕竟是元神道友的天然盟友。”
光阴长河一处漩涡当中,郑居中缓缓起身,与对面盘腿而坐托腮打哈欠的陆沉,微笑道:“你们白玉京运道不错。”
裴钱咧嘴笑着说道:“我倒是觉得如此最好,是他们当年那个宝贝闺女视若大道之敌的纯粹恶念,好得很嘞。否则我就真要头疼了,如今嘛,认亲我也认,哪怕别别扭扭,该喊爹娘就喊爹娘,该尽孝就尽孝,这都不算个啥。认得师父之前,小时候三天饿九顿的,肚子空空,饥肠辘辘,饿得肝肠打结好似要要把肚皮吃了,那才叫难熬。所以师父不用担心,我会有什么心结,更不用担心这是裴钱在人生路上遇到的、绕不开的……书简湖。”
小陌心知肚明,刘宗主哪怕只是多出一个儒家的贤人身份。
陈平安又摸出些瓜子,分给裴钱,继续说道:“接下来的话,是师父跟长大了的裴钱必须要讲的事情。”
小陌屏气凝神,双指并拢,掐剑诀竖在身前,一条青紫剑气隐约现世。
裴钱也跟着心情开朗起来,“哈,又连累师父了,果然是个赔钱货。”
大白鹅说过,天底下喜欢讲道理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种是希望让世道好过。
是说给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二掌教余斗听的,大概算是一种对余斗的由衷认同,以及对余斗的默认和放行,一种礼尚往来。
陈平安回答也很讲究,不是说全无脉络,毫无头绪。而是一句“不敢轻易尝试”。
算账就算账,杀猪便杀猪,怎么还扯上自家山主了,谢狗一听这个就不乐意了,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老秀才一行人渐渐走远,她则拗着性子继续与那摊贩扯皮几句,等到老秀才他们身形拐过街角,谢狗立马翻脸,一把扯过摊贩的发髻,将那颗脑袋按在桌面上,她脚踩长凳,从桌上摸出一根筷子,一下下戳在那摊贩的额头上,骂骂咧咧,敢跟本姑娘玩仙人跳?老娘玩这把戏骗道号的时候,估计你小崽子的老祖宗连开裆裤都还没穿上呢……
老秀才说道:“大妖初升确有这份魄力,元神道友不必怀疑此事真伪。”
老秀才说道:“既然你不放心半个一,我又何尝放心兵家初祖了,那咱们双方就划出道来?各凭本事,生死自负,输赢在天?”
“陈平安啊陈平安,你太知道如何爱惜自己了。”
置身于落魄山,闭关面对自己的真正心魔。
借势。
比如姜赦第一句话,便是评价现在的炼气士,花里胡哨,舍道求术。今日结金丹之地仙,与万年之前的地仙,不啻云泥之别。
故而从头到尾,从姜赦登船,走入屋内,一步步,一句句话,姜赦牵引陈平安一颗道心如牵牛鼻。
老秀才神色复杂,撤掉隔绝天地的神通,转头望向屋外那边,“平安,可行。”
小陌说道:“我反正帮公子。”
陈平安则是典型的硬话软说,既不伤和气,又不会低三下气。
“师父这辈子,感受到巨大的恐惧的次数,屈指可数。”
“编造鸟笼者终究沦为笼中雀。”
一条漫长无止境的登天台阶,与之对峙,是大地上矗立着一座幻象白玉京。
老秀才突然问道:“元神道友,真身何在?”
妇人掩嘴而笑。
实则是姜赦的每句话,甚至是每一个字,都暗藏心思,说给一个听得懂话的聪明人,让后者自行咀嚼其中深意,自解话外话。
廊道那边,谢狗忧心忡忡,“小陌,文圣老爷好大气势,以往真是真人不露相唉,不会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吧?”
陈平安喃喃道:“好像唯一不得劲的,还是关于你真实身份的那份大道根脚,是‘她’的心魔,想要破境就必须斩却的恶。”
邹子在人间徒步而行,不言不语。只是缩手在袖,推衍五行。
独自游历的刘飨面带微笑,停下脚步,行古祭礼,伏在地上,默念两字,“尚飨。”
槐黄县城,一场骤雨即放晴,有些不愿搬迁至州城的老人习惯性笑语一句这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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