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亲见北地风光,与她料想迥然不同。凭栏立在四层宝船上,只见两岸满目疮痍,分明是暖春,却叫人觉出暮秋的凄清来。
“怎会这般?”入目是大片大片,光秃秃的土地。道旁堆了枯黄的草垛子,间或有几株张牙舞爪,落了树叶儿的老树。瞧那屋舍,想来该是一处村落,然而开垦出的耕地,遇了干旱,皲裂开,密密麻麻,纵横交织,从船上远眺,仿若一张偌大的蛛网。
她极目望去,看不到头,两岸都是这般凋敝的景象。此刻正值傍晚,只零星着,渺渺飘着几缕炊烟,衬着远山后,天尽头通红的落日,尤其显得惨然。
他环着她腰肢,仔细替她收拢披风的系带。淡漠瞥一眼,应得漫不经心。“近些年,连年征兵,苛捐重税。两岸时有洪涝,旱期亦不在少数。耕地本是靠天过日子,过不下去,便得背井离乡,另谋了生计。”
“过不下去……”她呓语般呢喃,触动颇深。她生养于富庶的江南,又是世家贵女,到底养尊处优,吃着粟米,却不晓得外间世道已艰难至此。她以为上回去麓山,一路见到市集上的热闹,那些个挑了担子走商的小贩,堂口吆喝卖醪糟的伙计,便是见识过寻常人家最朴实的活法。她脑子里根深蒂固,寒门清苦,便该是布衣荆钗,素色的粗葛布,绑了衣摆在腰上,种地养鸡做女红换银子。
原来,不过是她见识浅薄,想当然罢了。听他提及征兵,她背靠着他胸膛,小手滑下去,轻轻覆在他环住她腰肢的手掌上,忽而赶到一股悬在头上的紧迫来。
“何事需得连年征兵,荒废了耕种?”北边儿耕地本就贫瘠,再这般置之不理,可想而知,民生何其困苦。
她是聪慧的女子,他一早便了然于心。只没想到,这丫头洞察如此敏锐,出乎他意料。
“为何征兵么?”他微眯起眼,紧绷的下颚,瞧在她眼中,分外锐利。“自内廷组建,朝堂已然起了变故。世家惊觉过后,暗地里囤积私兵,以防备太尉府手握兵权,趁势而起。另一头,巍氏也不是好欺的,自然不会束手待毙。各方都私下招募军士,如此,弊端方显。”
她睁大了眼,没想到,内廷竟是这一场灾祸的源头。是了,皇权与世家之争,一旦兵戎相见,祸及的,岂止畿内而已。
不吭声,紧紧握了他手,默然替他揪心。他处在这样的位置,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他谋算再多,也是行在刀刃上。冷不丁,被文王逮了错处,拿他开刀,那泛着阴森森冷芒的刀子,可是只管取人命,不认人的。
看她调转过身,乖乖伏在他胸口,埋着脑袋一声不吭。他略一作想,便猜她是心思细腻,想得深了。
这丫头……除了闹脾气不理人,竟还晓得心疼他。他宁和的眸子腾起抹亮色,摸摸她发顶,心底,前所未有的熨帖。
“怕不怕?做了本世子世子妃,未必有命在的。”他似是说笑,面上却全无嬉闹的影子。世事变化无常,便是他,亦没有十拿九稳的胜算。
她揪着他玄色的袍子,怎会不明白呢,故而也是怕的。可怕又如何,到了这一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再叫她让了他与旁人,如何也不甘心。于是鼓足勇气,脑袋蹭蹭他下巴。“知晓是不能怕的。”
听她这话,委屈得很,分明怕得连声气儿都在打颤。好在没犯了糊涂,还晓得不能辜负了他。
两人相拥立在甲板上,她眼中透着忧色,而他眼底,古井无波,探不出深浅。
再两日,船行至徐州地界,傍晚时候便能抵达渡口。七姑娘在船上待得腻了味儿,摇摇晃晃,哪里比得上脚踏实地。若是错过了这地方,下一回补给,便得等到大半月过后。
于是今儿早上醒来,躺在榻上,老老实实环了身旁人劲瘦的腰杆。也不说话,乖乖窝他心坎儿上,难得没小鼻子小脸儿,低声怪他不守规矩。
自上船那日,这人便强横迫她与他躺一头安置。好在他每每意动,除了逮她吻个天昏地暗,喘不过气儿来。旁的,他好歹克制着,没再进一步。
她想着拣了空当,如何也得下去走一走。怕他不肯放人,便寻了个由头,温声细语,好好儿与他说道。
“听说这陈留县城,家家都织布开作坊,手艺不差的。傍晚得了空,下船采买些好的布匹,如今船上也无事可做,给您做双屋里穿的软履,三两日就能制出来。免得您趿了木屐,哒哒哒哒,木板上走得烦人。二来这时节,夜里风凉,着木屐也不合适。”
没说自个儿想下船舒活筋骨,透透气。只挑了他爱听的讲。顾衍没睁眼,只拥着这狡猾的,勾起个了然的哂笑。
看他这副神态,她渐渐便红了脸。约莫猜出他是看穿了她小心思,只不说破,却当她跟前明目张胆的取笑。这人也可恶,偏偏还闭着眼,高深莫测的样子,羞得她敢怒不敢言。
“倒是应不应的?”瞧他胸膛微微震动着,闷笑连连。她抬脚踹了他胫骨,不轻不重,没舍得使力,手上揪着他衣襟,不依不饶。
“嗯,”他佯装闷哼,这才缓缓撩了眼皮。小丫头娇憨羞怒着,又娇又媚。越发稀罕得不行。“何处学的规矩,没个尊卑。”说罢翻身压上去,扣住她惊觉不好,欲要躲闪的脑袋,不管不顾,含了她小嘴儿。
“软履,多制几双。”
她恍惚听他柔声吩咐,颤着睫毛,再不犹豫,抬手勾了他脖子。他是极为挑剔之人,一应用物,不是宫里御制,便是府上专门给做的。这般没与她客气,多少意思,都藏在话里了。
她迎着他,娇声喘息着,听他隐忍,在她耳边沉了鼻息。心里像是吃了蜜糖,甜滋滋,与他相处越久,越发觉出他的好来。
七姑娘得了世子爷应允,一整个上午都神采奕奕,就盼着船能早些靠岸。奈何有些事儿偏就不如人意,这不,晌午歇着呢,人还迷迷瞪瞪,肚子却突然绞痛起来。一波一波,阴阴的疼。
他出门与周准交代完差事,接过新送到的公文。甫一进屋,便听她在纱帐里哼哼唧唧,猫叫似的,隐隐带了哭腔。
他心头一紧,大步过去一把掀开软帐,旦见她额头一层细汗,屈腿儿将锦被拱起来,左右微微扭动着,清丽的五官皱在一处。高声传了大夫,他腾出手,弯腰抱她起来,打横搁腿上,以为她是之前晕症未能根治,又发了病。两指柔柔替她摁压额角,俯身轻唤她“阿瑗,可是头疼得厉害?”前一刻还孤零零一人躺榻上,疼得再厉害,也死死憋着股劲儿。这时候到了他怀里,她鼻子一酸,再忍不住,眼里忽而就含了泪。可怜兮兮冲他叫唤,“难受,肚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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