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拿眼指了指床,示意她上榻。
禾草哪会客气,她在魏泽面前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客气,这种随意和自然是刻在骨子里的,散不了。
于是,踢了鞋跳上床榻和他面对面坐着。
“说罢。”少年双手环胸,等着听她的故事。
女孩儿双腿盘着,舒散坐姿,若是有人看见,定会惊呼,合着他们少爷的床让一个小丫头爬了。
禾草清了清嗓子,想着要从哪里开始说。
“少爷,其实以后你会娶我,你信么?”
少年抿了抿唇,眉峰一挑:“继续说。”
禾草点头,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以后我们会成亲,然后还有三个孩子,而且你这一辈子只娶我一人为妻,连个侍妾都没有……”
少年抬手打住,努力压制的嘴角再也控制不住,撑头大笑起来,指了指自己:“我?娶你?娶一个小丫鬟?”
禾草脸色有些不好,住了嘴,就那么看着他,果然,十几岁大的小子都惹人讨厌,贱贱的。
魏泽见小丫头别过头,有些不开心,于是收了笑,漫不经心道:“行,行,以后我娶你,你继续说。”
说归这么说,只是眼中仍是带着三分戏谑。
禾草本想开口说,他的生父是裴之涣,他以后会当皇帝,可这样的话不能说,别看他现在同她说笑,魏泽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如果她说了这些话,揭了他的阴私,或是说了大逆不道之言,他可能会杀了她,这个时候的魏泽做得出来。
女孩儿想了想,用孩童的语气说道:“少爷,你知道你以后是怎么死的么?”
魏泽配合她,故作认真地问:“怎么死的?”
“你会在五十岁的时候,骨头疼,最后活生生疼死哩!所以我怀疑你小时候一定是中了毒,侵入你的身体,待你年老体弱之时,毒性就发作了。”
魏泽把头往后仰了仰,笑得有些怪:“所以你才用试毒针给我试毒?”
禾草用力点着头,继续道:“你一定一定要注意,平日有什么是经常接触的,比如屋子里焚香,比如穿戴的衣物,又或是日常饭食……”
这些话说出来太难让人相信,甚至可笑,却有些道理。
禾草不止一次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借用自己儿时的身体出现,好像她的思想注入进这个身体里,有时候她觉得很不真实,这个不真实不是指她所在的地方不真实,也不是周围的人或物不真实。
相反,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景都很真实,他们都是真的,不真实的是她自己。
她想找出魏泽病痛的原因,认为这样就可以阻止后面的悲剧,可转念一想,她的出现本就不对,现在的她不该出现在魏宅,正常情况,她是等到十六岁才进的魏宅。
那么这就是问题!
如果……如果到最后,一切又回归到原本的模样,那她做的这些努力不就白费了,根本毫无意义。
就譬如,妇人们玩骨牌,四个妇人一桌,她们把牌码好,开始出牌,玩到中间,突然发现其中一个妇人手里多了一张牌,这代表什么?代表你乱了规则,那么结果会怎样?
没错,会重新洗牌!
她害怕,她怕纵使找出了魏泽病痛的原因,纵使找出何人想害他,最后仍是什么也改变不了,因为她乱了规则,乱了规则就要重新洗牌,重新来过,一切仍会按原来的轨迹行进。
她的心事没法告诉任何人,到目前为止,她也想不出任何解决的办法。
她能做的就是一再叮嘱魏泽,让他千万小心,提防身边的一切。可一个八岁孩子的胡言乱语谁会信呢?
然而,禾草不知道的是,她的出现无形当中已经引发了改变,就算最后她消失了,她所做的努力被抹除,一切回归到原点,但她让魏泽生成的下意识依然存在,就比如,她让他提防身边的人和物。
魏泽确实不信禾草的话,一个小丫头说会是他的妻,还说他以后只娶她一人,他们还有三个孩子,自己五十多岁就死了,死因还是被人毒杀的,说什么骨头痛,活生生痛死的。
她让自己注意是否有人下毒,注意平日经常接触的事物,包括饮食、衣物、香料……
试问这样的话谁会信?谁会当真?
可话说回来,他虽不信,却被她一脸肃正认真的表情感染了,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儿。
少年清了清嗓子,轻声道:“知道了……”
禾草的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她看着他,那张脸是青涩的,带着少年的嚣张不羁和玩世不恭的恣性儿。
可看久了,这张青涩的脸就会和另一张脸重叠,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
她不禁上前牵住他的手:“哥儿,你一定要当心,真有人会害你,你有没有得罪什么人?一定要提防,知不知道?”
禾草说罢,认为自己这个话有些多余,魏泽得罪的人可太多。
少年怔了怔,落下眼,看着那双紧紧握着自己的小手,竟有些被她打动,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女孩两眼沾着泪,颤抖着唇,开口道:“我是你小娘……”
少年猛地把手一抽,一个“滚”字已经顶到了舌尖,又生生咽了回去,只道:“下去!”
禾草正想在他面前好好哭一场,结果被他呵斥,打起噎,一抽一抽的。
“你还想当我娘?心可真够大的,前面还说是我妻子,后面就变成我娘了。”
魏泽简直是疯了,刚才居然有一瞬间的感动,小丫头满口谎话,本就不可信,他偏偏信了几分,结果她给他来了个焦雷。
谁能想到,一向沉稳自持的魏家大少爷同一个八岁多的丫头拌嘴,且话音带着几分孩子气。
禾草打着噎,顾不上还嘴,走到桌边,仰头灌了一杯凉茶,也不恼,转头问他:“少爷,喝不喝茶?”
魏泽斜了她一眼,嘴角牵出一抹恶笑,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我腿疼,给我捏一捏。”
女孩儿脸色霎时就变了,像是才刷过的白墙,魏泽一怔,见她一阵风似的跑到跟前,眼中的惊惶快要凝成实质。
“哪里疼?是骨头疼么?”
魏泽心虚地指了指自己的腿,喃喃道:“右腿疼,也不是骨头,就是肉有些酸。”
禾草踢了鞋,爬到榻侧:“少爷,你躺好,我给你捏捏。”
魏泽真就按她说的,平躺下来,禾草两手按在少年的小腿上,从小腿一点点往上捏按,认认真真地按压。
她的手上还算有些力道,慢慢从下往上,再从上往下,来回往复地按揉着。
银烛渐短,玄月高挂,窗外蛙声高高低低,夜鸣虫长长短短地拉唱着调,风从窗外吹进来,吹着纱帐飘绮。静谧的夜色让人有个安稳觉。
“少爷?”禾草轻轻唤了一声。
少年闭着眼,呼吸匀长,没有反应。禾草怕吵醒他,蹑着手脚,踮着脚尖落在他岔开的腿间,然后又一脚落到床沿处,慢慢下了床,趿上鞋,扯过薄被盖在他的肚腹上,打下半边纱帐,重新燃了一盏小灯,退回到隔断间,躺回小榻上。
各自睡下,一宿无话。
次日,依旧是天还没亮,魏泽起身,禾草进到里间,替他更衣,伺候他洗漱。
“少爷今儿还要去挨打?”
少年嘴角一抖:“又不是总挨打,总有一天能打过他们,你瞧着罢!”
“少爷万不可硬抗,不能再像前一次那样,受不住的时候,就叫停。”禾草叨叨着。
“你说话可真不像八岁。”少年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的小脑袋,突然有些手痒,忍不住又去捏了捏女孩头上的两团鬏鬏,“行了,你就在院子里,别跟去了。”
“为什么?”
“你去了碍事。”实际上是魏泽不想她看见自己出丑。
禾草立刻说道:“我不碍事,就在一边站着,给你倒水递巾帕,一句话也不说。”
“真的?”
女孩儿用力点点头。
就这么着,禾草早起跟着魏泽上课练功,晚间房中当值,众人都说,才来的小丫头,得了少爷的青眼,来家兄弟在她面前都还要往后靠。
不知不觉,禾草进魏宅已有三个多月,无论魏泽到哪里,基本上都把她带着。
这段时间里,她将他的日常起居照顾得妥妥帖帖,不少人发现,少爷在小丫头面前,格外好说话。
哪怕心火上来了,只要她在旁边劝几句,少爷的脾气立马服帖不少,不过众人也不奇怪,谁让小丫头救过少爷的命。
几个月的时间,禾草把魏泽的起居日常一一掌握,她成日草木皆兵的试毒,已经成了院子里下人们的笑谈,好在她年纪小,大家并不当一回事,只觉得她有意思。
关键是少爷也纵着她,这就让其他人没话可说。可偏偏有人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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