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夜,将村子和县城的路都封上了。
往常这个时候,很少有百姓出门,他们更多会选择在家中烤火,或是做些活计补贴家用。
但今年冬天却有些不寻常,因为义诊的关系,路上总是有匆忙赶去县城的百姓,以及不得不出门的行人。
陈家村也迎来了一批客人,他们是昨天晚上接到消息,连夜赶来的。
陈三郎回来的时候,里面的人正在说话,他见里面不但有周边几个村子的族长,而且有几个里正也赶了过来。
“陈族长,你说你们村子染病的人变多了?”一个四方脸的里正刚一坐下,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这可不是好事。”
“算上今日发现的,已经有十九个人病倒了。”老族长叹了一口气。
“死了几个?”又有人问道。
“七个!”老族长面露悲痛,“三个老的,三个大人,还有一个小的。”
陈家村并不是什么大村子,各家人都沾亲带故的,一下子死了七个人,委实叫人难过。
要不是今年冬天寒冷,死的又多是老人,只怕瞒不过去。
“比我们村子好,我们村子已经死了九个了,我快挺不住!”有人抹着眼泪道:“我家老娘也死了,我连尸体都没敢领回来,就这么匆匆埋了!”
“我二叔家的孩子也没了,都没敢去见最后一面,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要不咱报官罢?也许还有一条生路。”
“绝不能报官!”先前说话的里正环顾一眼,厉声道:“这病来势汹汹,而且还会传人,一旦消息泄露出去,咱们这几个村子都别想好过!”
“不错!”老族长也道:“根据祖上留下的记载,当年咱们村子就因为有人染上了不治之病,为了保全自己,那些当官的将村子里的人全都赶去大山里,活活饿死了,逃出来的也就几个人。”
“是啊!我翻看过祖上留下来的书籍,那些当官的都是贪生怕死、胆小如鼠的,这种病一出现,封了村子都是轻的了,还有直接杀人屠村的!”
“左右都是死,不说出去,熬到明年春天还有活路,说出去才是死路一条!”
族长和里正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可是……万一这病传出去怎么办?”一个声音轻轻道:“他们要是染上了,也会死。”
此言一出,现场瞬间寂静、落针可闻。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陈三郎的身上。
陈三郎没想到自己的嘀咕声会被听到,手足无措地解释道:“我……我是说,外面也有染病的人……不对,那个现在比阳在义诊,万一官府的人查出来……”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直到再也听不见。
“这确实是个问题。”那位里正道:“就算村子的人能瞒住,外面的人是瞒不住的,而且你们村子来了外人,听说还和官府的人关系匪浅,指不定是发现了啥。”
“是。”族长并没有隐瞒,简单地将陈春柳病重,庄青如等人过来医治的情况说了一遍,“我担心事情会闹大,就没拦着他们。”
那里正蹙眉道:“他们只来了两个人,倒不是什么大事,那孩子咱先不说,等她死了,找个借口烧了便是,关键是那女郎是个大夫,万一她看出来……”
他们的村子也有大夫,可他们那点本事大家伙儿都是知道的,根本碍不了事儿,但那个女郎是官府的人,没准儿会察觉到。
“我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老族长神色凝重,“我瞧那陆郎君的脸色很不好,还咳了好几声,有点像是那个病。”
“不一定。”有人道:“今年天冷,兴许只是病了,而且他昨日才到比阳,就算染上了病也找不到咱们头上。”
“可我记得他前几日也来过。”老族长道:“还是和江县丞一起来的,兴许那时候春柳就病了。”
然后传给了他。
到头来,这件事的根源还在他们村子这里,而且随着染病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很多人坐不住了,吵着闹着要去比阳县看病。
“那能怎么办?”里正一脸失落,“咱们这几个村子是头一个发现这病的,真要是追究起来,咱们都逃不了干系,咱们一把岁数,死了也就死了,可是娃娃们怎么办?各家的传承又怎么办?”
老族长也是一脸叹息,儿时,他们便听家里的长辈说过,百年前的那场可以称之为浩劫的灾难,夺走了成千上万条性命,无数个村子被灭族,许多县城十室九空,大部分人死后连尸体都没有,入土的只有一捧灰。
他们之所以不惜一切代价瞒着,不就是害怕村子会遭受那样的灭顶之灾吗?
他们这些老的不怕死,可怕的是后辈们也会跟着他们一起死,若是这样,他们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现在是冬天,那些邪祟挨不过去的,只要咱们坚持到春天……”有人呢喃着,也不知道是在说给其他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们明日便会回去了。”陈三郎低声道。
“明日……明日……”族长的眼里突然爆发出精光,”不行,不能让他们回去……”
……
陈子期家中的灶房里,
周氏正在准备晚食,庄青如忙着煎药,“春柳她家长辈有没有生过这样的病?”庄青如一边扇着炉子,一边问道。
在她的调养下,陈春柳的病总算是稳住了,但是她依旧在反复,庄青如有点拿不准,准备回去请教一下张医丞——顺便把病了的陆槐送回去休息。
“没有。”周氏温声道,提起突然遇难的春柳父母,她难得多说了几句,“春柳的耶娘身子一向康健,很少生病,不过春柳她阿娘生春柳时伤了身子,一直没给春柳她阿耶添个男丁,这么多年为了调养身子花了不少银钱。”
“前段时间他们听说隔壁村子来了个游医,最擅长妇科,春柳她阿娘的娘家就在那里,就把春柳放在我家照看,谁知道他们是命苦的,回来的时候叫大虫给叼走了,连尸体都没留下。”
想到不久前村子里的人去山上找人,只找到几块带血的衣角和满是牙印的血渍,周氏不禁打了个冷颤。
“所以你们就收留了她?”庄青如问道,其实陈子期夫妻对陈春柳不错,不过这孩子实在太敏感了,连生病了都不敢直说。
“春柳的祖父祖母死的早,春柳她姥姥生了好几个孩子,家里小辈多,都嫌弃春柳,我想着我家也就阿雅一个女孩,有个玩伴儿也不错,便将她接了回来。”周氏低声道:“自从她耶娘没了后,她就更不爱说话了,平时也只跟阿雅一起干活……是我没照顾好她。”
想到那孩子还躺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能好,周氏的眼角都红了。
“这不是你们的错,小孩子,总会生病的!”庄青如安慰了一句,又问道:“对了,我听陈先生说你们是在他考科举之前便成了婚?”
“是啊。”说起自己身上的事,周氏的脸上染上了几分笑,“我阿耶是子期的先生,他觉得子期是一个值得托付之人,便在他去洛阳之前让我们成了婚。”
周氏的阿耶是个举人,考了很多年都没高中,陈子期是他最看好的学生,自然想让他做女婿。
“其实是我阿耶逼他娶我的。”周氏低声道:“子期去洛阳之前,阿耶跟他说希望他能娶我,阿耶愿意资助他去洛阳的盘缠,子期不得已这才答应下来的。”
说到这里,周氏有些失落,干活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我知道,阿耶是怕他高中后,看不上我。”
在陈子期去洛阳的那段时间,她心里既担心又害怕,一方面想着他高中,一方面又担心他高中之后会嫌弃自己。
好在陈子期并不是那样薄情寡义之人,他高中了,也回来了,虽然没有做成大官,但他对周氏很好,他们像所有平凡的夫妻一样,生儿育女,为生计烦心。
庄青如有点羡慕,“这样也很好,平凡才是最幸福的。”
而且她不认为陈子期是那样为银钱妥协之人。
她想,如果没有梦中的警示,她应该也会像一个平凡人一样在耶娘的身边撒娇,在兄长和好友面前为一点小事苦恼。
可是生活从来都不是随心所欲的,她遇上了陆槐,经历了那么多事,也没什么不好。
“倒是你,庄大夫。”周氏忽然问道:“你和陆郎君……”
“咳咳咳!”庄青如猛地咳嗽起来,摆手道:“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她倒是想有,可是那个人不肯配合啊!
“嗯……咳咳咳!”周氏咳嗽了两声,捂嘴笑道:“陆郎君那么喜欢你,你们日后一定很幸福。”
周氏是个典型的闺阁女郎,自小在阿耶的教导小长大,她贤惠知礼、勤劳善良,她爱护儿女、孝敬长辈、尊敬丈夫,这是她的宿命,是她活着的唯一追求。
可是这并不表示她不会羡慕。
就像庄青如会羡慕她一样,她也会羡慕庄青如,羡慕她自由自在,羡慕有一个人懂她、尊重她。
最起码她从未见过一个小郎君会放纵小娘子随心做事,每次庄青如治病救人的时候,陆郎君的目光便会集中在她的身上。
他像个默默无闻的守护者,看着自己的喜爱的姑娘在属于她的领域闪闪发光。
一个才貌双全的小娘子,一个痴情俊秀的小郎君,他们比任何人都相配。
那个痴心的、欣慰的、骄傲的眼神,正是她所渴望的,触不可及的。
这样也不错,她们这样的女郎被困在世俗的礼教里,但总有一个人会走出来,会替她们看看这大好河山。
想到这里,周氏长舒一口气,站起身道:“我去看看春柳醒了没?”
庄青如还沉浸在她的话里,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可就在这时,异变突生,庄青如听见了周氏惊慌的大喊声:“你们要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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