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真上神艰难地吃了一口菠菜,和着茶水咽下去,露出了一个身残志坚的表情:
“不过庆姜应该没发现是祖媞神闯入了千绝境。”缓过来后他继续方才的话题,“次日我们同他告辞时,他倒是问了一句夜华君为何他三叔不在。夜华那小子同我和大哥喝了一夜酒,如何知晓,但他倒也有急智,只道他三叔宿醉头疼,待在这行宫中颇觉不便,故一大早就回九重天了。天族的三皇子连宋君,本就是个不受礼数约束的,风流肆意之名传遍八荒,庆姜倒也没有起疑。”
白真上神这个人,虽已为上神,仙龄也有十来万岁了,但玩心依然重,且好听稀奇事,交代完千绝境的情况后,好奇地看向折颜上神:“你方才说连宋他不过一两日便取得了小祖媞神的信任,这半个月来,无论是入山探幽还是泛舟游湖,祖媞神都让他陪着?”得折颜点头后,白真上神且赞且叹,“不过一两日便能和祖媞神处得这般好,天君这位三皇子也忒有本事了!”
折颜上神不爱听白真上神夸旁人,一哂:“小祖媞嘛,天真又轻信,毫无戒备心,谁愿意陪她玩她就亲近谁,糊弄她最容易不过。也是本座不愿陪她一个小孩子胡闹,若本座愿意屈尊,你信不信她待本座也会很亲近?”
白真上神放下筷子,稳重地思考了片刻,谨慎地回答:“我可能不太信。”眼见折颜上神脸色转冷,白真上神立刻毫无志气地改口,“我……可能有点相信?”
但折颜上神的脸色依然没有好转,白真上神把被他扒拉到碗沿用米饭埋起来的菠菜挑出来吃了两口,妄图以此博得折颜上神的欢心:“好了,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他试着真诚地笑了笑。
折颜上神简直不想和他说话,转头看向跪坐着伺候在一旁没什么存在感的毕方鸟:“连三那小子已领着祖媞在本座这桃林赖了半月了,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走?”
毕方鸟毕恭毕敬道:“回上神,三皇子谨慎,说是要再观察两日,待确认祖媞神万无一失了再告辞。”
折颜上神没好气道:“那小光神成天摸鱼打鸟的,比本座还龙马精神,她还能有什么事,让他们赶紧走,看着心烦!”
毕方鸟毕恭毕敬应下,道是。
白真上神低头使着筷子重新用米饭将菠菜埋起来,小声嘀咕:“也不至于我就夸了三皇子一句,你便迁怒他至此……”
折颜上神愠声:“本座怎会因一个小辈醋海生波!”
白真上神噗地笑了出来,虽在折颜上神的眼刀飞过来时及时止住了,但双眼却仍带笑意:“哦,醋海生波。”他悠悠道。
折颜上神一愣,半晌,也摇头笑了,无奈地看了白真上神一眼:“好好吃饭,赶路误了午膳,补的这一顿也不好好吃。吃饭还得让人看着,还是个孩子吗?”
眼见两位主人复又亲热地说起话来,老实的毕方鸟感到很困惑:那还需不需要把赖在桃林吃了半月闲饭的三皇子和小光神赶走了呢?他本想再问折颜上神一句,但看此时饭桌旁二位上神已凑到了一起,低声说话时颇有岁月安宁之意,不是自己可以插嘴的氛围,虽然老实但也很有眼色的毕方鸟默默地退了下去。走出厅房外五步远时,他想起如今桃林有客人在,又慎重地走了回去,体贴地帮二位上神关上了房门。
毕方鸟兀自纠结了一下午,磨蹭到日落西山,准备再去探探折颜上神的口风,不料三殿下竟带着小光神主动来辞行了。原来元极宫传信来,说天上突发了一桩要事,等着三殿下回去做主。
白真上神在房中休息,折颜上神一人出来送客,按捺着高兴将二人打发了。
三殿下领着小祖媞回九重天时,没惊动什么人。
此前在十里桃林中,待小祖媞醒后,三殿下便给天步传了信过去,故当三殿下将小祖媞带回元极宫时,天步并不觉惊讶。且因祖媞神如今是这副模样,身份不宜声张,为免节外生枝,天步还提前做了安排,使得阖宫只以为这生得极美的小女孩乃三殿下友人之妹,友人将其爱妹交托给三殿下看顾,被三殿下领回了元极宫罢了。可见天步的稳妥。
三殿下风尘仆仆归来,刚沐浴毕,便召了天步禀事。
令素来沉稳妥当的天步也感到焦虑、不得不将三殿下从十里桃林请回的事,着实是一桩大事。
说半个多月前,掌领北荒的玄冥上神向天君呈了道折子,言北荒与东北荒交界之地有恶蛟出没,为祸彼处的几个凡人小国,希望他老人家能派一员得力神将下去收服此蛟。
天君图便利,这些年收服凶兽之事一向是交给他英武能战的小儿子在处理。此番他也打算因循旧例,等小儿子回天宫就将此事吩咐给他。结果庆姜大婚毕,太子同司命星君、粟及仙君都如期归来了,他的小儿子却不知跑去了哪里。
天君无奈,只得将玄冥上神的折子挑出来,于凌霄殿朝会上,重新与列位臣子商议降伏凶兽的人选。不想太子夜华竟主动请缨,恳请天君赐他这个历练的机会。近万年来,但有调服凶兽的差事,三皇子的确都会带少年太子去长见识,天君考虑了半晌,也觉这是个锤炼储君的好机会,便准了。
太子下界的第九日,那恶蛟的尸首便出现在了东荒的空桑山下。蛟尸甚巨,且长,其状可怖。太白星君奉天君之命下界,亲自验看了蛟首的致命伤,判断出那伤的确是由太子殿下的青冥剑劈斫出来的,可见此蛟确为太子所诛。太子骁勇,不过三万岁便能制伏恶蛟,这本该是桩令天君老怀大慰之事,但问题在于,恶蛟虽被诛了,太子却也失踪了。
天君对此既忧且怒,命太白星君暗中查探太子的踪迹。但太白星君查了七日,一无所获。故天君才会下敕令给元极宫,命宫中仙侍赶紧联系三皇子,将他召回来。因要论查探消息,整个九重天上,还是属元极宫最能指望得上、靠得住。
三殿下擦着头发听天步禀完前情,皱眉问:“二十四文武侍怎么说?”
二十四文武侍乃元极宫中二十四位极擅打探消息的仙侍,由三殿下亲自调教出,分十二文侍,十二武侍。八荒公认元极宫消息灵通,这二十四位仙侍功不可没。
天步捍卫了二十四文武侍在探查消息一途上制霸九重天的无双美名:“太白星君处虽没什么进展,但卫甲仙者却在两个时辰前传回了消息,说探到了太子殿下在朝阳谷。”
三殿下擦头发的手停了下来:“朝阳谷?”
天步道是,条分缕析,娓娓而诉:“卫甲仙者说太子殿下在朝阳谷的麓台宫中养伤,麓台宫宫禁森严,他无法潜入,因此用了些手段,从一个出宫的宫人那里探得了一些消息。照那些消息推断,应是太子殿下诛杀恶蛟后受了伤,被路过的青鸟族长王姬所救,带回了麓台宫。听那宫人的意思,麓台宫里不许他们将长王姬救了……
天族太子一事外传。卫甲仙者一度怀疑是不是太子殿下伤重,青鸟族怕殿下有个万一,他们不愿担责;但那宫人斩钉截铁说太子殿下伤得并不算太重,只是一直醒不来,令日夜服侍于前的长王姬很是心焦罢了。”
三殿下听到此,正好擦完头发,他将棉巾扔到一旁,抽出案头香瓶中的香箸,示意天步继续:“说说你的看法。”
天步的确有一些看法:“奴婢觉得此事有些棘手。”天步双眉紧蹙,“青鸟一族救了太子殿下,却又将殿下藏起来,若他们是我天族臣民,当然可以即刻治罪。但青鸟一族世居青丘朝阳谷,却是九尾白狐族的臣民,倒不好越过青丘白家,直接去找青鸟族的麻烦。可要通过白家,请狐帝白止帝君下令青鸟族将太子殿下送回来……却又怕……”说到这里,有些踌躇,又有些讪讪,“奴婢不敢妄议白止帝君和白浅上仙。”
天步不敢妄议上神上仙,但三殿下没什么不敢的,一边垂首添香,一边帮天步补充完了她的未竟之言:“却又怕白家以此作筏子,与夜华退婚,是吗?”
天步愁容满面,轻声一叹,忍不住叨叨:“太子殿下那厢虽不知,但三殿下您又怎会不知白浅上仙其实一直不大满意同太子殿下的婚事?若让上仙知晓太子殿下为青鸟族的王姬所救,且王姬还心仪殿下,日日服侍在殿下病榻前,便是青鸟族不对太子殿下挟恩以求报……一直心心念念着想要退婚的白浅上仙,也势必会抓住这个机会,以成全一对璧人之名,要求同天族退婚的。”天步蹙眉,“是以奴婢才觉此事棘手。只是奴婢想不明白,青鸟一族为何要将殿下藏起来,这对他们并无好处啊。”
三殿下放下香箸,淡淡一笑:“你既已将白家得知此事后会有的态度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个弯怎么转不过来?”他接过天步递过去的丝帕擦了擦手:“若没猜错,青鸟族严禁麓台宫宫人泄露夜华的消息,只是不欲白浅知道此事罢了。因他们也知白浅不满这桩婚事,一旦得知夜华在麓台宫,必会借机同天族退婚。白浅退婚,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这当然不是他们羁留夜华于麓台宫的目的。”
得三殿下点拨至此,天步恍然清明,斟酌着推测:“青鸟族也明白,我们天族也不欲让白浅上仙知晓此事。所以关乎此事,我们能选择的最好办法只有一个,便是暗中遣人前去朝阳谷,同他们达成和议,迎回太子……”
三殿下点头,嘉许道:“还不算笨。”
但天步却并没有被嘉许了的欣喜,越想眉头蹙得越深:“这么说,青鸟族其实是想以太子殿下为质,越过白家,向我天族换取利益了?”不由惊怒,“他们好大的胆子!”
三殿下倒是很云淡风轻:“他们的确有想换取的东西,不过也不一定是利益。”垂眸静思了片刻,他问天步,“青鸟一族的禁地星令洞中是不是存着星浮金石?”
天步愣了一下,她虽是九重天数一数二的掌事仙者,但也不是什么都懂,比如这个星浮金石她就没有听说过,她也不知三殿下突然提起这金石有什么用意。好在三殿下也只是随口一问,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吩咐她道:“你准备准备,明日见过天君后,你随我去朝阳谷走一趟。”
正事就算是说完了。
天步领命而去,退至寝殿门口,预备等三殿下睡下后再离开。不想站了没一会儿,竟遇到个抱着枕头来闯宫的人。来人看到她,很自然地对她点了下头,很自然地提着裙子跨过门槛,大摇大摆地向室内而去。
天步在元极宫中当差当了五万年,骄傲恣意、胆大妄为的美人她不是没见过,但胆敢抱着枕头夤夜来闯三殿下寝殿的美人,她还当真从没有遇到过。天步惊呆了,直到小美人已进入殿中她才反应过来,赶紧跟进去,想要亡羊补牢地拦一拦来人。但同时,她心里也打着鼓,觉着自己的身份可能够不上拦这位祖宗。
祖宗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祖宗。来者正是小祖媞神。
小祖媞跑进三殿下寝殿的时候,三殿下正在宽衣,浑身上下只穿了条绸裤,正探手从身前的紫檀木衣架上取明衣,死也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闯进来,所以当小祖媞惊叹地发出一声“哇哦”时,三殿下居然没能反应过来。
她“哇哦”完才想起自己贸然闯入可能不太礼貌。
“对不起,连三哥哥,我不知道你在换衣。”小祖媞不拘小节地道了个歉,也不等三殿下回应,颇具大将之风地摆了摆手,“不过你不用在意我,继续换吧,我不打扰你。”说着便不再看他,径直向床走去。
三殿下僵了片刻,一时觉得这场景魔幻,一时觉得小祖媞荒唐,最后他想起了十里桃林中折颜上神的那句“听闻祖媞她小时候……总之,祝你好运吧。”他起先不知这话是何意,但同小祖媞相处了半月,大概明白了折颜上神或许是想说,祖媞她小时候其实还挺调皮捣蛋的。
试想想,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半夜来闯他的寝殿,这稀奇吗?不稀奇。因此三殿下在僵了片刻后,很快恢复了从容。他穿上明衣,系好衣带,转身想问小祖媞这么晚过来找他干什么,却见她已坐到了他的玉床上,正趴那儿放枕头。
小祖媞将自己带来的枕头和他的枕头排在了一起,看他走过来,眉眼弯弯,理所当然地同他宣布:“今天晚上我也要睡在这里,和连三哥哥一起睡!”
刚走到床前的三殿下跌了一下,小祖媞赶紧伸出一只手扶住他,颇为紧张地抱住他的手臂,仰头望他:“连三哥哥你怎么了?”
三殿下看了她一眼,淡定地道:“没什么。”一个孩子,到了陌生之地,不惯一个人住,夜里害怕,就想黏着自己最亲近之人,这稀奇吗?不稀奇。
三殿下倒是很快想通了,但刚跟进来的天步并不觉得这不稀奇,听到小祖媞这话,简直惊掉了下巴:“尊上要、要睡这里?”看到小祖媞已扑在床上,又想起三殿下的洁癖,天步眼角直抽,赶紧走上去欲扶起祖媞,“尊上先起来罢……这、这不太好啊……男女七千岁便不该同榻……”
见天步要来扶自己,小祖媞干脆踢掉了鞋子缩进了床内,只探出一个头,狐疑地问:“男女七千岁便不该同榻?我怎么不知道,”耸了耸肩,“那就算如此吧,但我没有性别,可以是男孩子也可以是女孩子,我现在可以算作是男孩子,连三哥哥也是男孩子,我们并没有什么男女之分。”
天步没稳住差点摔一跤:“什么?可、可光神不是一位女神吗?”
这倒也不怪天步,世间知光神生而无性别、幼时可男可女的神祇本就不多。她只以为小祖媞在开玩笑,为了同三殿下住在一起胡言乱语罢了,不禁苦笑:“尊上不要唬奴婢了,若是尊上一人住一殿害怕,那奴婢……”
小祖媞被戳中心事,脸瞬间红了,但她是骄傲的光神,怎么能承认自己一人住一殿害怕,因此尽管心虚,还是很努力地否认:“我才不是一个人会害怕,我只是觉得……”她的眼睛转了转,“我有时候半夜想要喝水,就需要有人给我倒水,所以我不能一个人住!”
天步上前,柔柔相劝:“那奴婢可以住到尊上寝殿去,不仅可以给尊上倒水,若尊上踢被子了,奴婢还可以帮尊上盖被子。”
“可我……我很挑剔的。”小祖媞鼓起腮帮,皱着眉,“我不喝别人倒的水。”她不是很有底气地说。
天步待要再劝,被静立在一旁的三殿下抬手止住了:“就让她住在这里吧。”
天步先入为主地觉得小祖媞应是个小少女,故而执着地认为她宿在他这里不妥。但回到幼时的祖媞并无性别,的确如她所说,她可以是男孩也可以是女孩,而同她立过噬骨真言的自己,是她在这世上第二亲的人,在他面前她这样百无禁忌也可以理解。天真稚纯,这就是幼年的光神,三殿下觉得这样的小光神是很纯粹的,而为了赖在自己这里,同天步斗智斗勇的她又有些好笑,是故抬手结束了两人关于此事的争论,一锤定音地允她留在了他这里。
天步自是不解,但天步的妥帖就在于即便不解,既是他的吩咐,便绝不会再多言。但三殿下当然不会和小光神同榻,因此他又多吩咐了天步一句:“让她睡我的床,你让人再抬一张榻和一张隔断屏风进来,”他指了指身旁,“就摆在此处。”并道,“你去她床边打个地铺。”看小祖媞像是有什么意见,哄她道:“我可以帮你倒水,你踢被子天步可以照顾你。”
小祖媞想了想,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天步立刻福了一福:“奴婢这就去办。”
天步离开后,三殿下方垂眸看向小祖媞:“我和天步都陪着你,这样你就不害怕了吧?”
一身素白长裙的小光神,抱着被子坐在玉床上,青丝如瀑,颜色殊胜,盈盈烛光下,透出一种神性的美。
听他那样说,小祖媞将被子提起来一点,抱紧了,很轻地瞪了他一眼,小小声道:“我说了我没有在害怕。”
三殿下戏谑道:“好,你没有,你只是想找个人半夜给你倒水。”小祖媞又瞪了他一眼:“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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