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步万万没想到笛姬算计虞英这事儿竟并非出于什么男女私怨,虞英小小一个凡人仙君居然还能和女娲圣山扯上关系,简直要惊掉下巴。蓇蓉和霜和也是面面相觑。
“此事说来话长。”笛姬闭了闭眼,缓缓开口。
这话的确很长,要从二十四万年前说起。
说二十四万年前,新神纪前夕,在少绾和祖媞率人族徙居凡世后,墨渊上神将北荒的一块大陆划分出来,命名为北陆,留给未随少祖二神前往凡世的半人混血们居住。
这些混杂了各族血脉的人族亦为凡人,在谢冥以身化冥司后,同样受制于冥司法则的束缚,虽比凡世的凡人寿长一些,却也有生老病死和轮回。
北陆的凡人们生活在一个与神魔鬼妖共存的世界,对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所知,比凡世的凡人们多得多,因此更渴望拥有比肩神魔的寿命,跳出无终的轮回。故而北陆之上,修仙者不计其数,修仙宗门亦遍地皆是。
“长右门便是这些修仙宗门中极大的一个大门宗。”话说到这里,笛姬的情绪明显不太好,语声开始不稳,“三万五千三百年前,长右门中的一名年轻修士因渡劫不成,被天雷重伤,流落到我们隔壁的灵山,为去灵山采药的神使大人所救。那修士同神使大人结下了缘契,三年相依相随,亲密陪伴,得到了神使大人的信任,获悉了进入丰沮玉门山之法。”
蓇蓉前些日子在天上无聊,话本子翻得多,也看过类似开头的故事,懂得了很多话本套路,不由皱眉插话:“难不成,这修士背叛了莹南星?”
没想到还真给她猜对了。篝火的火光映在笛姬眼中,照出了少女眸中的灼灼恨意:“是。或许在与神使大人的接触中,他得知了土灵珠乃助人修行的至宝,因此起了异心;而作为神使大人最亲密的人,他又悉知神使大人的所有弱点,故三年之后,趁神使大人修行出了岔子,极度虚弱之时,长右门长老率门下数百弟子潜入山中,屠了圣山,抢走了灵珠。”
蓇蓉听得唏嘘。天步却是个不怎么看话本子的人,不觉得这个发展正常,她感到不能理解:“凡人罢了,怎么就能有本事屠了女娲圣山?”
不过作为洪荒神,对地母了解得比较多的祖媞并没有感到多吃惊,她把玩着一直握在手里的一只巴掌大的鸾鸟纹铜镜,缓声解释:“地母慈爱,亲近微弱族别,故而洪荒时代,女娲娘娘座前奉职的侍者俱是妖族和人族。女娲娘娘沉睡后,她座前的凡人仙侍领她之命,皆回归了凡人族群,圣山中唯余妖族侍奉。妖族弱小,南星这个神使是她座下唯一一个厉害的,若趁着南星虚弱,数百凡人修仙强者联合前来攻山,屠了整座圣山也不是不可能。”静默了一瞬后,她轻声一叹,“她为座下侍者们留下的护山大阵倒是可以保护他们,只是……可能她也未料到南星会轻信于人……不过南星不会眼睁睁看着圣山被毁,”她微微蹙眉,看向笛姬,“所以彼时究竟是个什么情状,南星她怎么了?”
笛姬薄唇微颤,眼尾滑落一行清泪,她抬袖揩了揩泪,但那泪却像是揩拭不尽:“彼时山中仅有几十侍从,皆被斩杀,只有我娘带着我和我哥哥活了下来。我娘是神使大人的侍婢,长右门人闯入时,我娘正带着我和哥哥服侍在神使大人身前。神使大人将我们藏在了闭关灵洞中,侥幸使我们逃过一劫。可神使大人以一敌众,不敌长右门人,被他们抢夺了土灵珠。长右门人夺得土灵珠后,并不甘休,还欲斩杀神使,将山中的灵花妙木收归己有。彼时山中开智花木足有千余,将它们收入囊中炼制成丹,对这些凡人的修行大有裨益。神使大人虽然十分虚弱,却无法眼睁睁看着这帮恶人敲骨吸髓毁了圣山,于是……于是以魂做祭,与长右门人同归于尽了。”
蓇蓉轻“啊”了一声。
笛姬妙目含悲,咬牙道:“只是可惜,仍被他们逃出去几个。神使大人深知人性本贪,明白若没有她的守护,逃出去的长右门人还会再回来劫掠圣山,因此在魂魄散尽前,以最后之力,借用了所有开智花木的灵力,积少成多,修改了护山法阵,以阻止恶人再度入山。花木们失了灵力,魂魄皆陷入了沉睡,为防万一,神使大人又将所有沉睡之魂送入了女娲娘娘的护体仙阵,以确保山中再有浩劫,不会伤到他们。满山妖侍,只有我们母子三人残存下来,于是神使大人在临终之时将圣山托付给了我们。”
着实是一场血泪浩劫。这浩劫的真相竟是如此,天步与蓇蓉嗟叹不已,霜和也跟着悲叹了数声,但同时他也很好奇,凝着眉不解:“可这些……和虞英又有什么关系?”
蓇蓉的脑子是不错的,猜测:“可能虞英便是那长右门出来的?”
笛姬又揩了一遍泪,蹦出一个字来:“是。”柳叶眼尾一片绯红,不知是因落泪还是因愤怒,“长右门夺了灵珠,屠了圣山,母亲柔弱,而彼时我与哥哥又皆年幼,无法将灵珠夺回。但这三万五千年来,我们一直关注着长右门。”顿了顿,道,“在长右门屠山夺宝后,此门中竟有两名修士相继成仙。一位是商珀神君,传说中北陆的天才,三世便得道飞升。还有一位,便是商珀神君之子虞英仙君,”说到这里,她讽刺地笑了笑,“这位更了不得,一世便成仙了。虽然人人皆道,因虞英是商珀神君在得道前夕同道侣孕育出的孩子,生来便带仙根,故而甫一踏上修仙之途便能得正果。可虞英其人,资质如何,你们应该也看到了,什么带着仙根修仙所以易得正果,我却是不信的。”她恨声,“照我看,他分明是用了土灵珠修行,才如此一日千里,一世便可成仙,土灵珠定然在他手中!”
祖媞若有所思:“所以你设计虞英,是因……”
笛姬笑了一声,笑声冰冷,自眼底迸出愤恨:“我设计虞英,是想让他遭贬,重回北陆。九重天天规森严,行事处处不便,不是可对付他的地方,但一旦他被贬回北陆,我必能使他交出土灵珠。这是我原本的计划,只是没想到……”只是没想到这计策竟被祖媞神给破坏了。笛姬自知将这话说出来是对尊神不敬,及时刹住了,但言语中难免流露出了一点未能好好掩藏的不甘与抱怨。
原是如此。祖媞想起了此前同连宋说起这事时连宋亦告诉过她,说笛姬的目的应当是使虞英贬谪。她竖起了手中的铜镜,向镜子道:“又被你料对了,小三郎。”
天步一直侍在祖媞身旁,早就发现自家殿下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鸾鸟纹铜镜中。她对这铜镜十分熟悉。前一阵殿下拿到星浮金石后,炼这可于千里之外传声传影的法器时,她还在炼器炉旁给他打了几日下手。天步觉得将这法器用在此等场合妙极,省得她日后还要写长信向殿下奏知这场讯问,想想笛姬说了多少话,她得写多少字!
祖媞对着镜子说话,连宋尚未回答,笛姬却已警醒:“什么人?”她警惕地问。
“水神。”祖媞答她,“他亦关心女娲。”
祖媞话落时,笛姬听到男子微凉的声音从铜镜中传了出来:“灵珠恐怕并不在虞英仙君身上。”的确是她所听过的水神的声音。
笛姬不再有疑虑,但她并不赞同水神之言,立刻反驳:“怎么不在?您可能不知,虞英的外祖正是当年带人来屠山的长右门长老,灵珠最后落到他手中,是水到渠成!”
然这极具说服力的一则讯息却并未让镜中慵散倚坐于石椅的青年动容。“修仙者成仙登天,入南天门,皆需去净宝池走一趟。”青年淡淡,“净宝池将搜检修仙者所携的所有宝物法器,由掌池仙者仪宝神君对其登记造册。净宝池明辨法宝,从不作伪,仪宝神君也是铁面无私,为神持正。”
他没再多说,洞中静了一静,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祖媞,她眉心微动,问道:“所以……你是已查过仪宝神君的册子了,发现册子上并未记载土灵珠?”
青年微微颔首。祖媞撑住了腮,感到惊讶:“可此前你也不知虞英会和土灵珠有关系吧,怎么会想到要去翻那法宝册子?”
青年与她隔镜相望,温和地答她:“前些日离开十二天时我顺道查了查。为避免灯下黑罢了,与虞英无关。”其实彼时他查那法宝册子,乃是为了排除不知所终的风灵珠被藏在天上的可能,然笛姬在,这事儿不好明说,他便答得含糊。但祖媞听懂了,道“这样啊”,又莞尔一笑,赞他:“小三郎果然最是周全谨慎。”
两个聪明人心有灵犀,打哑谜一般说话也能彼此意会。但脑子不太好的霜和听到这里,已完全被绕晕了,瞪大眼悄悄问蓇蓉:“怎么又说起什么法宝册子来,那个法宝册子和虞英又有什么关系啊?”
蓇蓉比起霜和来就聪明得太多了,一开始虽没反应过来,这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白了霜和一眼:“笨。九重天既有那样的规矩,那虞英成仙上天,自然也需入净宝池了,若土灵珠在他身上,怎么可能不被登入法宝册子?照三皇子所言,造册的神君是个品行端正的,不可能在册上作伪。但照笛姬的说法,那虞英能一世成仙,绝离不了异宝相助。那么很可能的是,或许虞英的确是靠土灵珠修行成仙的,但在他升仙之时,灵珠已另有了归处。”蓇蓉一口气解释完,摊了摊手,“就是这么回事了。”
的确就是这么回事,笛姬也是这样想的,可若灵珠不在虞英身上,又是在何处?是仍在长右门中吗?
笛姬失魂落魄,不能接受道:“可我曾暗中去长右门寻过,长右门中并无灵珠行踪。且若灵珠在长右门中,自商珀和虞英之后,为何这三万多年来长右门中再无凡人成仙?要知道土灵珠对于凡人而言,最大的功用便是助他们修行了!”
她说得也有道理。
但若灵珠既不在虞英身上,又不在长右门中,那又是在何处?
祖媞突然开口问道:“南星的妖身还在吗?”
笛姬愣住:“尊上问这个是何意?神使大人已魂飞魄散了……”
祖媞嗯了一声:“魂飞魄散了,但是妖身还在吧?”又道,“妖族的寿命本也不长,七八万岁便算高寿,南星能活几十万年,”她看向笛姬,“你可知原因?”
笛姬愣愣摇头。
却是连宋回道:“我猜,可是女娲娘娘曾将莹南星的魂魄分出过一丝半缕转移到土灵珠之上,使她超脱了妖族必应的死劫?”
祖媞抿唇一笑:“不愧是我们见多识广的小三郎。”她接着连宋的话继续,“所以,要说南星的魂魄已完全消散了……这并不准确,女娲娘娘曾取她的一魂一魄,将之转移到了土灵珠上,起码那一魂一魄如今还被完好保存着。”
她顿了顿:“只要南星的妖身还在,再有结魄的法器助力,我可以用地母留存在这山中的灵力并南星残留在这山中的气息,为她再造一魂一魄放入她的妖身,恢复她的神识。而只要南星的神识得以恢复,即便尚无灵智,她亦能感应到拥有她一魂一魄的土灵珠的下落。”这是目前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寻找土灵珠之法,而如此考量,也不只是为了利用南星寻到土灵珠,“待取回了土灵珠,将这两魂两魄融合,南星应当能开启灵智,等到女娲娘娘醒来,应该会有办法使作为她神使的南星完全恢复。”
许久,笛姬才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眼尾红透,颤声道:“真的吗?您真的能复活南星大人,还能……还能使她恢复如初?”
祖媞严谨地纠正她:“女娲娘娘能使她恢复如初,我不能,我最多只能使她恢复到三分。”
但这已足够令笛姬惊喜,她沙哑的嗓音带了哭腔,因着激动,更见嘶哑。她跪地稽首,终于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回尊神,南星大人的妖身,就存放在女娲娘娘的护体仙阵之中。”
大事审完了,大家这些日都在山洞里凑合,既然从此和笛姬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没有道理再住在山洞,便跟着笛姬,由她带路,向山中她的精舍而去。
笛姬的精舍建在山顶,穿过一段长长的岩洞,洞天豁开,竹海延绵,竹海深处,立了座精致小楼,小楼中透出了光来,门扉也是半掩。
笛姬轻声:“恐是我哥哥回了。”又解释,“圣山需要灵气养护,但尊神也看到了,如今山中灵气稀弱,所以哥哥每年都会出山一趟,去别处采灵气回来养山。”
心软如天步蓇蓉,又是一阵唏嘘。
笛姬推门,静夜里竹门发出吱呀一声,内中有男子声音传出:“春阳?”
笛姬应了一声:“是我。”低低同身后几人坦白,“春阳才是我的名字。”
说话间门被推开了,一个一身银灰道袍的青年提灯绕过一扇竹制屏风,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油灯昏黄的光线中,青年身姿高大,一张脸很是出挑,看清他们时,他愣了一下,接着黑瞳仿似一震,紧盯着祖媞:“玉……师叔……你是……阿玉!”
祖媞也愣了一下。她的目光在青年脸上停顿了须臾,然后她在记忆深处找到了一个人,和一个名字。那是她去凡世轮回时遇到的一个人,曾和她纠缠很深。他的名字叫作……
“寂子叙。”她平静地看向青年,“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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