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祖媞与寂子叙带回了南星妖身,春阳在精舍中单辟出了一屋,以存放南星的冰棺。
次日晨起,趁着殷临尚未将塑魂瓶送来,祖媞先行着手以灵力温养南星妖身。这是个细致活儿,有些耗神。
蓇蓉注意到寂子叙同祖媞之间的气氛不大对劲,但到底怎么个不对劲法,她也说不上来。不过寂子叙对尊上倒是很好,话虽不多,却总能把握住尊上施法休息的间隙,给尊上端过来个什么养神茶或者小点心。因他说是春阳做好了让他拿过来,并不居功,所以尊上也不太能拒绝他。
可蓇蓉却很不耐烦,瞅着个空当,趁寂子叙提着一壶参茶过来时,拽着他往院中疾行数步,待离尊上和南星都远远的,拧紧了眉斥责寂子叙:“你和尊上那一世是怎么回事我都已经知道了!那一世你将尊上害成那样,此时却还有脸围在她身旁?也真是好意思呢!我告诉你,你最好离尊上远一点!”
寂子叙面色冷淡,只道:“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由不得外人评判。”
“外人”二字却激怒了蓇蓉。“到底谁是外人?尊上三万多岁时我便跟着她,与她情谊有多深你根本不明白。”她不耐烦地瞪寂子叙,“总之你们因果已了,你不要再去烦尊上了!”
但寂子叙却像是根本说不通。“因果已了?”他面色微变,“因果是否已了并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她说了算。我欠她的还没有还清。”说着便要离开。
蓇蓉简直不可置信,噔噔两步跑到寂子叙身前拦住他:“那世你都那样对尊上了,尊上最后还愿为你护法,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了,但凡你还要点脸面,都该离她远些吧?”
这话说得极不留情,寂子叙怔了一瞬,静默片刻后,沉声道:“是,如你所说,她对我已仁至义尽。但那一世,最后她还愿原谅我,在我渡雷劫时为我护法,说明我在她心中还是不一样的。彼时我错了很多,如今我想要挽回,也想要了结那一世的遗憾,她的,还有我的。”他顿了顿,问蓇蓉,“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我不要如此呢?”
蓇蓉才发现这不爱说话的清冷青年长篇大论起来也很噎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好半天才想出来该怎么扳回这一局:“那一世或许你在她心中是不一样的,但如今,在她心中最不一样的那个人却早不是你了,你完全不必再做白工!”
寂子叙没太将她的话当回事,淡淡看了她一眼:“你想说,如今得阿玉看重的那个人是你?”
蓇蓉哼哼一声:“我才没想说是我。”她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一世尊上怕你遇险,眼也不眨给你半山珍宝护身,是不是让你很得意啊?哼,但是为了那人安危,尊上可付出的却不只半山珍宝呢!你知道这世间有一种咒言叫作噬骨真言吧?”
寂子叙蓦地一僵,声音突然变得很冷:“那不是强迫他人的一种咒誓吗?”
蓇蓉挑了挑眉:“想不到你还有点见识。”眼睛转了转,“若一人要求另一人对自己立噬骨真言,那的确有勉强和强迫他人的意味。但你可知两人自愿对对方立下噬骨真言是什么意思吗?”蓇蓉细眉微弯,“是相互臣服,永不背叛对方的意思。必得是有极深的羁绊,彼此视对方为生命中最重要之人,才会与对方立下如此咒誓。而那个人与尊上便立下了这咒誓。”
虽然说真的当初祖媞与连宋立噬骨真言,不过是因一个还是孩子不大懂事,另一个又玩世不恭不太当回事,但蓇蓉一篇天花乱坠,将事实扭曲至此,听上去居然也很真实,连她自己都佩服自己。
寂子叙显然也听信了她的鬼话,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那人是谁?”他定定看着她。
见寂子叙如此,蓇蓉立刻变得开心,转了转眼珠:“哼,不告诉你!”说着还对他做了个鬼脸,很快转身跑开了。
深山静默,夜风微凉,已是三更。
寂子叙没能睡着。
一闭眼,便有沉重过往来袭。眼前一片刀光剑影。是三万五千二百九十七年前。
那一夜,长右门人穿过护山大阵攻入山中,妖侍们毫无防备,一个接一个死在那帮凡修的刀剑下,山中燃起了大火,天地间一片血色,伴着几欲噬人的高热。
很难理解,作为婴孩的他是如何将那夜的一切牢牢记在脑中的,但他就是记住了。
他记得大陶是如何艰难地将他从敌人的刀剑下救出,送到了神使大人身旁;记得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神使大人身上仍残留着毓金子的暖香;还记得神使大人带着血腥气的手指轻抚过他的脸,惯来温软的嗓音里含着疼痛与悲凉,颤抖着吩咐身旁的侍婢:“大陶、小陶,你们二人一定、一定要……好好保护子叙和春阳……”
得了神使大人的遗令,大陶将他绑在胸前,一路狂奔出山。几个修士跟上了他们。大陶受了伤,体力比不上那几个修士,眼看就要被修士们抓住,平地里忽刮起了一阵狂风……是天道垂怜还是将死的神使大人送了他们一程,谁也不知。只是在大陶醒来后,发现那阵风将他们送到了若木之门附近。
大陶便带着他逃去了凡世。
他和大陶皆受了伤,大陶伤得更重一些。
起初的两千多年,大陶带着他辗转于数个凡世,以寻找灵气充盈之所养病疗伤。在大陶的精心照顾下,他一天天长大,魂中的伤也一日好过一日,但大陶的情况却越来越糟,到他两千多岁时,大陶自知天不假年、大限已至,在临终前,为他筹了一个好前程。
昊天门沐阳峰的大师姐与道侣成婚后,生下了一个男孩,隐在昊天门中的大陶算出那孩子病体孱弱,乃早夭命格,在那孩子不满周岁时改换了他的面容,使那孩子有了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那孩子果然在八岁时病夭,他便顺理成章地去替了那孩子。
为防他在昊天门中露出破绽,大陶封了他的妖力和记忆,并在临死前谆谆叮嘱他定要好好修炼,又告诉他事到如今,唯有证道成仙,他才能重返四海八荒,而到那一日,他会恢复所有记忆。
妖力和记忆被封,他看上去和个凡人小童无异。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发现他并不是原来那孩子,因此他在昊天门中过上了几年好日子。但好景不长,没两年,他的挂名父母竟在探索秘境途中双双遇难了。他又重新变成了一个孤儿,人人可辱,人人可欺,而这一次,他的身边再没有任何人相陪。从此,日子成了一片难以望到尽头的泥沼,而他是这片泥沼中唯一的旅人。
他不再拥有从前的记忆,不再记得自己有紧要的使命和贵重的身份,因此无法再从与生俱来的自尊里去汲得勇气直面惨痛的人生。
以为自己只是一介凡人、在这世间无依无靠、也看不到任何未来的他,彻底被孤独和绝望压垮了。
便是在那个时候,红玉出现在他的面前,向他伸出了手。
美得不似凡人的天才剑仙,年纪轻轻便独掌一峰,而又刚中柔外,不矜不伐,她是他想要成为的模样,是他的所有向往。
最初,他只是仰望着她,可要喜欢上她,也着实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而当仰慕中掺杂了喜欢的情感,自卑便也接续而生。他比任何时候都更痛恨自己平庸的资质,可偏偏资质这种东西,是他无论怎样刻苦去修炼都无法改变的。
喜欢的人是无法得到的人,向往的未来也为平庸的资质所限,是无法企及的未来。
那一阵他十分苦闷,为了解开心结,决意同师兄师姐们一道出山历练。
历练途中,却因大师兄冒进,连累众人被困在了一个妖物肆虐的秘境中。
明明作死的是大师兄,最后被放弃、坠入妖灵湖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却是他,只因他与众师兄弟并非同峰,不够亲近。能说什么呢,或许只能怪他命不好吧。
后来,修仙界中有许多人羡慕他一遭遇险,竟得了奇遇。
又是什么值得人羡慕的奇遇呢,他简直要发笑。
栖云秘境深处,皱巴巴的老头子叩着烟袋,精锐的目光藏在重重叠叠的深褶子后:“竟是个半妖,”老头子磔磔怪笑,露出两粒发黄的尖牙,“本尊是这秘境中的妖王,看上了你这身根骨。这样,只要你向本尊立下噬骨真言,发誓效忠本尊,本尊便……”
走投无路的他同恶魔做了交易。
生在女娲圣山之中,养在神使大人膝下,他原本当是天之骄子,却根本没过过几天天之骄子的日子,那一世他侥幸所得的东西,全是他同恶魔换来的。
夜鸦的哀声传来,寂子叙满头冷汗,静夜里响起他粗重的呼吸。良久,他抚着胸口慢慢坐了起来,痛苦地嗤笑了一声。这些暗色的过往啊……幼时颠沛的苦,作为凡人少年失怙的苦,与他后来所经历的相比,都不必称苦了。他这半生最大的苦,便是从那片妖灵湖开始。若时光能够倒流,彼时他还会同那鱼妖做交易吗?他绝不会了。
一阵厌恶的胸闷袭来,他烦躁地深深呼吸,握住素被的手用力得发白。
蓇蓉虽生得娇甜艳丽,骨子里却很是恶劣,关于这一点,经常被她欺负捉弄的昭曦和霜和有很多话可以说。
殷临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别去找寂子叙报复,她倒是答应了,但怎么可能真的做到。作为一个杠精,蓇蓉可太知道怎么气人了,心想:不许我同寂子叙动手,那我发挥我的特长,没事儿就去气一气他看他变脸,岂不也很快乐吗?
所以是日午后,看寂子叙取出盛满了灵力的梅瓶放在院子里,准备开始做每日必行的养山功课,蓇蓉立刻凑了过去,挑着细眉打断了他的正事:“你怎么都不来问我那个人的事?”她质问寂子叙,“昨天你不是还很想知道他是谁吗?”眨了眨眼睛,又装作无辜,“我还以为你今早就会来问呢,等你好久啦,本来打算要是你今天问我,我就告诉你的!”
寂子叙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收起了梅瓶。
蓇蓉抿着嘴,一边问:“你怎么不说话?”一边想着等寂子叙上钩,好奇发问了,她可以再编点儿什么瞎话来刺激他。
没想到寂子叙转身便走。
蓇蓉大惊,赶紧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寂子叙不耐烦地看了她片刻,终于如她所愿开了口:“或许你并不知,那一世她虽待我好,对我却并非男女之情。她根本不懂情。而今我才知那时我不该怨她,因光神本就是无情的。”
蓇蓉没听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沉声打断他:“你什么意思?”
寂子叙揉了揉额角,冷淡回她:“意思就是,就算如你所说,她如今另有了亲近之人,我也不觉着如何。或许她待那人比当初待我更好,但‘好’的本质,应当也差不多。而我说我想要挽回和弥补过去,却不是为了再从她那里得到这种‘好’。”说完不待蓇蓉反应,已再次转身。
蓇蓉听着更糊涂了,琢磨着这话的意思,也忘了她同寂子叙搭话原本是为了气他,见寂子叙这就要走了,竟没想起来再去拦他。直到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同她打招呼,她才回过神来,侧身惊讶看向来人:“三皇子!”
背对着他们已走出好几步的寂子叙也停下脚步,转身看了回来。
当听到来人问“阿玉在睡”时,寂子叙的瞳猛地缩了缩。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青年身上。
青年个子很高,有一张英俊的脸,气质矜贵,穿了一身白。上山那段路不太好走,但他那双白靴上竟无一丝杂尘。他手中握了把通体漆黑的扇子,却并不打开那扇子,只将它当作一个装饰闲握在手中。
蓇蓉在那儿叨叨地解释:“嗯,尊上为养护莹南星的妖身,这两日消耗的法力比较多,因此嗜睡一些。三皇子这么早就来了哇……”
连宋笑了笑,答得简洁:“答应了她早些过来。”目光落在几步开外的寂子叙身上,掠了一眼,“这位是……”
这一刻,蓇蓉是很想搞点事的,但要是寂子叙和连宋打起来了,这个架她可能拉不住……想到这里,蓇蓉忍痛放弃了挑事的心,保守地介绍道:“哦,这位吗?这位是女娲仙阵的守阵人,也是笛姬,呃,不对,是春阳的哥哥,叫寂子叙。”
连宋颔首向寂子叙:“原来是女娲座下尊使,幸会。”
蓇蓉又向寂子叙介绍连宋:“这位是水神,亦是天族的三皇子连宋君。”其实到这儿她就介绍完了,该闭嘴了,可蓇蓉实在太讨厌寂子叙了,觑了他一眼,没忍住,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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