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媞当初预判南星五六日里便会苏醒。
他们回到丰沮玉门正好是在第五日。
当夜,南星便醒过来了。
是寂子叙来通知的祖媞。
祖媞和连宋几人赶过去时,见南星面对着窗棂跪坐在窗前的矮榻上,身后是双眼红红的春阳。春阳正在为她梳发。此前躺在冰榻上沉睡的南星只着素裳,此刻又穿上了象征女娲神使的十七层素纱单衣,侧颜恬静,月光映照下缥缈不似真人。
祖媞走过去,唤了一声:“南星。”
她像是没有听到,并未回头。
春阳轻声道:“如尊上所料,神使大人只是恢复了神识,却并未能恢复灵智。”
祖媞看了南星片刻,缓声:“恢复了神识,可睁眼,能有知觉;但未开灵智,便对外物不敏感,只能似个活死人。”她安慰春阳,“等拿到土灵珠后,使她的两魂融合,或许那时她便能认出人了,不急。”
春阳点了点头。
见南星如此,想着他们来丰沮玉门的目的,蓇蓉有些忧虑:“南星大人这样,真能感应到土灵珠的下落吗?”
祖媞看了一眼窗外,见天上之月虽不甚明亮,但漫天星子却是辉光极盛,沉吟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天象不错。”又向诸人,“你们都出去吧,留小三郎在门口帮我护个法即可,我试试看能不能将寻土灵珠的灵旨种入南星的潜意识。”
几人对视一眼,相继退了出去,三殿下靠在门口,在他们出去后抬手结了个护法阵。
不过春阳几人也没走远,就在几步外候着。他们之中没人听说过种灵旨这种法术,皆不知其需耗多长时间,大家便只都面色凝重地站那儿等着。
刚开始并听不出房中有什么动静,但一炷香后,突有一束蓝光刺破屋顶,直冲上天。蓝光似箭,飞驰至天边,与天边某只星子相接,在触到那只星子的一刹那消失无踪。那颗星子却似饱食了什么可怕的能量,突然辉光大盛,无数刺眼的银芒洒落,那些银芒在接近山巅时化为一道光柱,直直打下来,就像是一种呼应,笼住了祖媞和南星所在的竹舍。
霜和看得瞪眼,问一旁的蓇蓉:“这是怎么回事?”
蓇蓉也答不出个所以然。
两人面面相觑。
星辉光柱尚未消失,祖媞已推门而出了,同倚在门框处刚收了护法阵的连宋说话。“是长微星。”祖媞道。
连宋目视着远天,嗯了一声:“长微在巽位,对应的应当是第七十七万区的一处凡世,看来我们得入凡一趟了。”
明显,连宋和祖媞是在说什么正事。霜和经常会在他俩说正事时产生脑子不够用的痛苦,此刻他再次体验到了这种痛苦,举目四望,感觉只能从蓇蓉身上寻找安慰,于是问蓇蓉:“蓉蓉,你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了吗?”
蓉蓉没有让他失望,也没听懂,摇了摇头。
霜和悄悄松了口气,忍住了没显得太高兴:“哦,那就好!”
寂子叙实在是听不下去他俩的对话,为他俩解惑:“青天上有数十亿繁星,八荒外有数十亿凡世,一颗星子对应一处凡世。虽不知尊上是如何做的,但神使大人应是感知到了灵珠的所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灵珠在何处。”
霜和还傻傻地:“啊?”
蓇蓉只是书读得少,人还是很聪明,听了寂子叙的提示已反应了过来:“所以……尊上和三皇子是在说灵珠应该在长微星所对应的那处凡世!对吧?”
寂子叙点了点头,神色微微凝重。土灵珠竟在凡世。他从未想过这个可能。可它为何会在凡世?又是谁将它带去了凡世?
既然土灵珠在凡世,那便需尽快去一趟凡世。但商鹭手下的两个魔族却还在山脚盘旋。
幸而近日天族与青丘之国的联合大阅已在东南荒拉开帷幕,全魔族皆对此严阵以待,庆姜和手下七个魔君的重点都放在了这场联合大阅上,并无暇他顾,加之纤鲽也被昭曦和殷临缠得脱不开身,因此根本没人给盯着他们的商鹭施什么压力。
商鹭这个魔,头上没顶着压力时向来是得过且过的,将他糊弄过去并不难。
几人商量后决定兵分三路,祖媞先带着南星、蓇蓉、天步和寂子叙兄妹去凡世寻灵珠;三殿下则再在丰沮玉门留几个时辰布局以牵制住商鹭的人;霜和则回姑媱,因雪意不在,也需有人回姑媱守着。
大家没什么异议。
遵循南星的指引,祖媞一行很快来到了一处时间流速比八荒快了差不多三倍的凡世。
此凡世的中原王朝被称作大祈。南星领着他们来到了大祈朝一个名为刹日城的边塞之城。几人寻了间客栈下榻。
在他们抵达刹日城的第三日,连宋也来到了这处凡世,在法器的指引下同他们会合了。
这三日里着实发生了不少事。南星来到刹日城后便再无动静,仿佛突然失去了对土灵珠的感知,他们推测是因持珠之人善造空间阵,躲入空间阵中逃避掉了南星的感应。不过没等多久,当天半夜,原本对外界毫无反应的南星忽然又有了异常。她跃窗离开,去到客栈附近的一处湖泊,救起了一个自高塔上坠湖的女子。但或许是南星去得不够快,那女子被救起时已溺毙了。
因这叫容仪的女子此来刹日城是为寻找在战乱中离散的丈夫,可找到丈夫后,别娶的丈夫不仅不认她,还将她赶出了城,故而查案的捕快怀疑她是投湖自尽。
听上去女子只是个普通妇人,这案子也只是个普通的投湖案。可问题在于南星如今并无灵智,去救那女子自然不会是因慈悯,只可能是因她感应到了灵珠。
虽在救起女子时他们并没有在女子身上发现灵珠,但能引得南星异动,说明她身上至少沾染了灵珠的气息,且沾染得还不少。
然他们也查过了,女子的确只是个寻常凡人,并不懂术法。祖媞甚至去问过她住处周遭的花木,花木们也不曾见过她同什么妖邪或道人相交。可若她果真只是个寻常凡人,又怎会沾染上那样多的灵珠气息,以至惊动南星呢?
若南星能继续感应灵珠,他们其实也不必在这女子身上费许多劲。可不妙就不妙在南星对灵珠的感应虽是源于本能,与术法无关,但去湖中救人时却不慎动用了术法,遭遇了反噬。严重倒也没有多严重,不过当夜回来,南星便又陷入了沉睡,导致寻灵珠这事又陷入了僵局。
午正时分,诸人聚在南星房中议事。
刹日城产水晶泥,此客栈每个房间都摆了一匣子。三殿下将折扇放在一旁,一边听祖媞叙说这几日发生之事,一边很感兴趣似的摆弄着手边那匣子水晶泥。
祖媞半撑着腮坐在他身旁:“捕快们虽怀疑容仪是投湖自尽,可据她住所周遭的花木们言,那容仪却是个心性极坚强之人,即便遭遇丈夫抛弃,也不当是会投水自尽的。而她又和土灵珠有关系……所以我在想,或许她是为人所害,说不定害她之人便是持珠之人,便是……虞诗鸳。可持珠人为何要害她,她和土灵珠又有何牵扯,”她看向连宋,“我还未查到更多,小三郎你便来了。”
春阳补充:“神使大人陷入了昏睡,无法再为我们指引灵珠的位置,也只能循着容仪这条线去查探灵珠下落了。尊上的意思是用凡人的法子查不出,那便干脆去一趟冥司,直接寻容仪之魂问问。”她为难地蹙眉,“可我们想着去冥司需用到术法,会遭到反噬,且听说冥司里遍布冥兽也很难闯……”
连宋拿起扇子起身:“也不太难闯,我去冥司看看吧。”
祖媞也站起来:“我一道去。”
连宋按住了她的肩:“我一个人足够了。去冥司也用不着重法,不会有什么厉害反噬。”说着将方才他用水晶泥捏出的东西放在她手心,又自然地握了握她的手腕。
祖媞仰头看他:“那你小心。”
“嗯,莹南星还需你看着,我去去就回。”说完这话,三殿下便撩开帘子出门了。
白衣在窗前一闪即逝。
春阳惊呆了,瞠目结舌地看看天步,又看看祖媞:“三殿下他这么果决的吗?就不准备准备?毕竟是去冥司,冥司也不是真的不难闯吧?三殿下怎么像是去打个酱油那么轻松地就去了呢?”
天步是见过大世面的,手里收着茶具,一派云淡风轻:“太晨宫我们殿下都拆过,冥司,没事的了。”
祖媞也点了点头:“嗯,没事。”她朝连宋离开的方向看了会儿,将手掌摊开,才发现连宋方才放进她手里的是一对水晶泥捏成的小兔子。小兔子一黑一白,栩栩如生,娇憨可爱。
她抿住唇,但没能压住唇边的笑。
蓇蓉从她身旁冒出来,稀奇道:“这捏的是两只小兔子呀,三皇子可真是手巧,尊上让我也看看!”
祖媞捧出手掌给她看,谁知蓇蓉竟想动手来取,祖媞立刻将手收了回去。
蓇蓉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有些讷讷地,但又的确很好奇,探头探脑道:“尊上,我瞧瞧啊!”
看蓇蓉可怜巴巴的,祖媞犹豫了一下,重新将手伸了出来,但离她足有三丈远,谆谆叮嘱:“那只许看,不许摸啊。”
蓇蓉:“……”
白冥主谢画楼最近挺烦的。黑冥主孤栦君当年为彰慈悯,立下了一个规矩:谁能闯过断生门和惘然道,谁便能得冥主一诺。前十万年其实也没什么厉害的神魔闯冥司,所以谢画楼也没觉着这个规矩给她添了堵。但前一阵,等闲连九重天都不出的东华帝君突然一趟接一趟地往冥司跑,好家伙谁能打得过帝君呢,搞得他们冥司欠了帝君一诺又一诺,以至于她醒来刚接过她弟谢孤栦的接力棒就开始给帝君当跑腿。
画楼君觉得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可亲弟弟立的规矩,也不能说废就废,这几天她正琢磨着是不是给这条规矩加个限制,譬如一个人一生只能求冥司一诺什么的。结果棋慢一着,正式下令旨昭告八荒和凡世前,天族三皇子居然又找上了门。
毕竟令旨还没下,谢画楼只能自认倒霉。
连三殿下闯冥司,是欲寻一名为容仪的凡人之魂。所幸这不是难事。此女死了五六个时辰,照理应已被引来,泡在思不得泉中思前尘思来生了。
冥司属官们奉命前往思不得泉搜魂。可出人意料的是,几个人都快将思不得泉翻过来了,也未在新魂中找到三殿下欲寻之人。
凡人身死,很快便会有引魄蝶将其魂引入冥司。若魂魄未归冥司,要么是执念太深,挣脱引魄蝶的引魂术羁留在了世间,要么就是被什么懂术法的人给捉去了。于容仪而言,这两者皆有可能。
谢画楼的意思是借连宋两只追魄蝶,将两只蝶带去认一认容仪的尸身,若她的魂不曾被炼化,那跟着追魄蝶便能寻到她了。这也不是个大事。
但令谢画楼没想到的是,交出两只追魄蝶根本送不走这位三殿下。东西他倒是收了,却又提出了想去冥司深处查阅容仪溯魂册的要求,还云淡风轻地点了个她座下的属官,问她能不能将那属官借他带去凡世用一用。
谢画楼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帝君曾有法咒,八荒中的神、魔、鬼、妖四族入凡,若在凡世施术,会被所施之术反噬。
冥司身在混沌,不属八荒,冥司之仙不用受帝君法咒的束缚,即便在凡世施术也不会被反噬,的确是这位殿下用得上的。
早年孤栦曾在信中同她提过天君这个三儿子,说虽然这位三公子风流之名响彻八荒,但若真信了他只是个恣意的浪荡子,那势必要吃大亏;天君三个儿子,就数这位公子最诡变多端,不好相与。
忆川之上,六角亭中,谢画楼一身白裙,手里抱着一只黑色的狸奴,心想孤栦不误我,这个三皇子,同他打交道简直需要随时提神醒脑,否则一不留意就得踩进坑里。她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冥司只许三皇子一诺。一诺。”她强调了一遍这个数字,“一诺只能换一事,三皇子不妨数一数这都几桩事了?与三皇子有交情的是孤栦,却不是我。这里也不是九重天,三皇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恕我只能照规矩办事。”
这话已说得很不近人情,连宋却并不在意,随意拿茶盖拨了拨杯中浮叶,不回此言,反提了另一桩事:“画楼女君和帝君也打了几次交道了,听说与帝君合作得也不是不愉快。”
谢画楼眸光微动:“三皇子提起此节,是想说什么?”
连宋喝了一口茶:“世间第一缕风、第一团火及蕴藏了火神元神之力的火灵珠皆是画楼女君亲手交给帝君的。女君向来智高,即便帝君未同你明说,想必你也猜到帝君寻此三物是同何事有关了。”
谢画楼抚着狸奴背脊的手微顿:“瞒不过三皇子,我的确猜到了一些。庆姜复归,神族和魔族之间想来必不能再维持平静。不过冥司向来中立,未请教三皇子同我说这些,却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三殿下淡淡,“只是方才过忘川时,见到青之魔君的小儿子燕池悟正与玄狐在忘川上切磋。我想女君将燕皇子召来冥司,应是不想他卷入这场旋涡中吧。但,”他转了转茶杯,“倘届时果真有一战,神魔势不两立,单凭冥司,我想也不一定能护得住燕皇子吧。”
谢画楼一怔,唇边扯出了一个笑,那笑却含着冷意:“三皇子果真最懂得如何拿捏人心。”
连宋笑了笑,没说话。
谢画楼垂眸抚着那乖顺的狸奴,雪白的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掠过狸奴漆黑的毛皮,许久,她重新抬起了头:“三皇子的意思我明白了。”叹了口气,缓缓道,“小燕天真,赤子心性,他父亲燕傩和几个哥哥却生来钻营,满怀野心。青之魔族在这场神魔之争里将走向何方,会不会凋零覆灭,我并不关心,我只想保住小燕。”狸奴突然喵呜一声,打了个哈欠,而后立起了前肢,她拍了拍狸奴的脑袋,容它跳下了她的膝头。
她看向连宋,继续:“但的确,我不敢托大,说自己一定能保住他。”扯了扯嘴角,无奈似的,“既然三皇子想同我做交易,我亦却之不恭。若三皇子和帝君能答应我届时多照应小燕,我但由二位差遣。”
这番诚恳坦白之言由心有七窍的谢画楼说出来实在难得,连三殿下都不由得微微侧目:“你对燕池悟这个徒弟的确是费心了。”
这事就此说定。
谢画楼沉睡这些年来,谢孤栦其实也做了不少事,比如搞了个联动的法阵,使得查阅溯魂册变得简易了许多。不过两日,连宋便找出了两本溯魂册,一本虞诗鸳的,一本容仪的。
溯魂册只载录凡魂们每一世的身份和生卒年。如三殿下所想,虞诗鸳的那本溯魂册上并未载录她的死期,说明她至今仍活着,翻看她的前世,也皆是稀松平常,没什么值得人在意的。再打开容仪的溯魂册,倒着翻过去,见她近百世无一世修道,只是寻常凡人罢了,也没什么特别。但翻到第一页,看到第一行字,三殿下却愣住了。他突然想起了帝君藏书阁中一本载录失传邪术的禁书。而许多事也在脑子里尽皆浮现,终于因这行字串成了一条线。三殿下的神色沉了下去。
连宋借走了容仪的溯魂册,带了个名叫利千里的冥司仙官回到了凡世。
他在冥司也待了有几日,但刹日城的时间之河却只流淌过了一个昼夜。
奉命留在燕国小镇上监审温宓的文侍襄辛出现在了客栈门口。温宓的新供词的确该出来了。事实上第三份供词这时候才审出来已是出乎三殿下意料。文武侍审人的手段他是很清楚的,温宓能扛到现在才招,可见被他藏起来的秘密非同小可。
襄辛随三殿下回房密谈了半个时辰。谁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只知泰山崩于前也从容不惧的三殿下从房中出来后,面色很是凝重。而后去寻了祖媞一趟。
追魄蝶在是夜被放出。为免打草惊蛇,跟踪追魄蝶这事三殿下只通知了祖媞和利千里。
绯蝶在黄昏时吸足了容仪尸身的气息,月夜下甫得自由,翅上便燃起蓝焰,载飞载止,领着他们一路向西,拐进一处小巷,在一户朱门前绕了一圈,而后飞过了那高耸的院墙。三人对视一眼,亦纵身跳上了院墙,跟着那绯蝶一路掠过前院,穿过影壁,径直入了第二进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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