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外大雪纷飞,六棱的冰花自半掩的轩窗偷偷潜入,可尚未穿过分隔内外室的琉璃屏,便为地火龙熏蒸出的暖意所融,只在半空中留下一点可惜的湿痕。
她静立在宝蓝底星河满绣的床帷旁,微微蹙眉,垂眸看着自己的右手。她的右手摊开了,掌心向上,其间躺着一团昏黄的金光。那光暖且静,如风灯中安谧的烛焰,全无破坏力似的,可分明在片刻前,这小小光团爆裂出极盛的带着威能的光芒,将那妄想近她身的叫作霄樽的梦魔震得往后倒退了数步,呕血不止。
“你未入梦?也未被这爱欲之境迷乱神智?”男子高瘦,穿一身绯袍,皮相倒是好的,眼神却透着浑浊,他咳嗽着揩拭唇边的血迹,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
她不置可否。
自这梦魔将她掳来这四境阵,她便一直在装睡。方才,当他怀着龌龊的心思靠近她,抬手欲触碰她腰间结带时,被她强抑住的厌恶与惊惧蓦然突破防线,激烈的情绪有如闪电掠过身体,惊动了她魂体中的原初之光。光随意动,威能有如雷霆,以不可抵挡之势震伤那梦魔的同时,也打碎了她初入这混沌荒漠时遇到的那个人对她的本我进行的封印。
在那亦真亦幻的一刹那间,她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想起了她为何会取代谢冥,经历这些幻境。
她是光神祖媞,她来这混沌荒漠原是来寻雪意的,但入境后却遇到了那个人。从那人处她得知了这混沌荒漠的由来。明白了那人想做什么后,她主动接受了他对她的封印,而后在封印生效的前一刻,义无反顾地踏入了这不枯泉幻境。
这世间所有旨在对神魂施加控制和影响的术法,对她都是没用的,是故迷心之梦也好、爱欲之境也罢,皆奈何不了她。在这荒漠里,唯一曾欺骗了她、令她感到过迷惘的,是那个人所造的这些不枯泉幻境。不过,当封印被打破,光神与生俱来的能力回归魂体后,即便面对的是如此缜密周致的幻境,她也立刻清醒了。
这是第三个幻境。是谢冥生前情丝波动得最为厉害的人生旅程之一。
而谢冥的这段人生旅程,她再清楚不过了。
因那时梦魔霄樽暗慕谢冥,将谢冥掳走,是瑟珈来姑媱请了不受爱欲之境影响的她出山,最后是她和瑟珈一起毁了霄樽的四境阵救出了谢冥。
“竟这样快就来到了你的这一段经历,阿冥。”她低声轻喃,语声含着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沉重。
她对瑟珈和谢冥之间的事是很熟悉的,不仅因若木之门打开前夕,谢冥被人暗害,神魂出现异动时,为了给谢冥安魂,她去过她的忆河,看过好些她同瑟珈的回忆,还因她算得上是谢冥和瑟珈共同的友人。
当年瑟珈自令之魔宫寻回谢冥后便带谢冥来姑媱找了她,是她帮谢冥恢复了幼时记忆。在谢冥幼时,她与谢冥是极为亲密的。恢复记忆的谢冥延续了与她的童年友情,有时会寄信同她倾诉心事,故在谢冥随瑟珈回到少和渊之后的两万年里,他们两人之间发生的纠缠,她大体都知。
不能说瑟珈待谢冥不好,但他始终抗拒谢冥的情意,而谢冥也从未想过放弃。
从前她不识人欲,即便关于水神的那些预知梦使她不再如孩童一般对男女之爱蒙昧无知,但也不过对七情有一些淡薄感受罢了。她并不能明白瑟珈为何不愿接受谢冥成为他的妻子,更不能理解他为何能说出“谁做我的妻子都行,但小焱不可以”那样的话。如今懂得了七情的她再回首往事,却觉当年瑟珈的抗拒和拒绝,也不是那么不可理解。
瑟珈是个心底有伤痕的人。虽是魔族,却在神族长大,之后随着神魔对立,才一万四千岁的他被两个族群共同驱逐。这样的幼年经历给他造成了极严重的心伤,那心伤一直难愈。过够了流浪生活,他害怕也憎恶孤独,当他稍微获得了力量,便开始用极端的方式偏执地追求亲情。为了得到一个绝不会再背叛抛弃他的亲人,他不惜以命相搏自登备山的玄蛇手中抢来谢冥,并在被救醒的第一时间与无知的婴孩定下噬骨真言,就为了让这个亲人永不背叛永不离开自己。
瑟珈是怎么看谢冥的,其实当年他亲口告诉过谢冥。为了让谢冥放弃他,他曾对谢冥说过那样的话。“对我来说,你是我舍命才夺来的、不可失去的、将永远陪在我身边的亲人和家人。虽说这世间没有哪一种关系是牢靠的,家人、亲人亦如是,但总比其他关系稳固许多。我不知为何你总想将我们的关系转变为男人对女人,丈夫对妻子。那种基于转瞬即逝的爱欲建立的关系就如沙石筑成的堡垒一般脆弱,爱欲的基石一旦消失,沙堡就会崩溃,而届时你待如何呢?你要说你可以退回妹妹的位置,依然陪伴我吗?我不相信。”
彼时谢冥来姑媱看她,两人在长生海旁的小亭里聊起少和渊与瑟珈,谢冥便将这话转述给了她听。
那是个晴好的午后,谢冥一身蓝裙,屈膝倚坐在月光石鹅项靠上,如同一株开在暮春的蓝芙蓉,透出清冷厌世的靡丽感。少女抬手探出小亭,有一搭没一搭地将手中的灵芝喂给踏波而来的仙鹤,美丽的银灰色瞳眸平静无波:“他那样说,让我觉得好像我很珍贵,因为太珍贵,他才不能以男人待女人的方式待我,我几乎要被他说服了。”说着停住,将最后一点灵芝捻碎抛给近处的仙鹤,用丝帕擦了擦手,淡淡笑了笑,“但我的心却不允许我被他说服。”
那时她就坐在谢冥对面。她不识七情,亦不懂人心,静思了少时,有些天真地问谢冥:“你喜欢他,想嫁他,是为了能长久地和他在一起。他想要你退回妹妹的位置,也是为了长久地和你在一起。既然做他的妹妹也能一直陪在他身边,你又为何非要执着于他是否爱你呢?”
谢冥偏过头来,撑住腮看她,像觉得她这个疑问很有意思:“若我告诉你因为我对他怀有的是男女之情,所以也希望他以此心待我,想必你也是不会懂的。让我想想,该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呢。”她垂眸思考了片刻,片刻后开口,“你可能觉得做他妹妹和做他妻子也没什么不同,但实际上却有很大的不同,妻子是能独占丈夫的,这就是做妻子的好处。我是很容易被独占欲折磨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如他所愿作为妹妹陪在他身旁。我不可能看着他娶妻生子,拥有爱人,你忘了吗,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的独占欲就是很强的。”说着这样情绪激烈的话,谢冥的语声却一直很平静。
她听明白了谢冥的意思,越发感到此事难解,不得不提醒她:“可他对你无意,又那样坚决……”
谢冥打断了她:“你觉得他很坚决吗?”
她点头。
谢冥抬眸望向远方:“他其实也没那么坚决。如今我虽然很少再在他面前说什么喜欢,但他明白我看他的眼神是怎样的。我没有一刻将他当作兄长,他一直清楚。”顿了一会儿,又道,“若他果真只能以兄妹之情待我,那对我这个一心觊觎他的妹妹,他不该感到厌憎吗?可他没有,他只是自欺欺人地装不知道,然后继续像过去那般待我好。所以,你真的觉得他不喜欢我吗?”
听完谢冥这些话,她沉默了片刻,而后开口问谢冥:“你说这些,是想要说服我,还是想要说服你自己呢?”
蓝衣的少女怔住,许久后,她放下撑腮的手,安静地对她笑了一下:“阿玉,你为什么总在这种事情上这样敏锐。”
谢冥在次日离开了。
不久后她听雪意说,父神去了少和渊邀请瑟珈和谢冥入水沼泽学宫,他们去了。在两人入了水沼泽学宫后,她很少再从周围人那里听说他们的消息。谢冥隔个十年八年的会给她寄一次信,但信里没再提她同瑟珈的事。
她再次见到谢冥,是在若干年后的一个雨夜。
谢冥冒雨来访姑媱。
素来淡漠的少女流露出少见的脆弱,在她为她揩拭湿发时枕在她腿上,屈臂挡住眼,将脸藏在衣袖里。“阿玉,”少女轻声,“我有否和你说过,从前在令之魔宫里,我有个生得很聪明的小妹妹。她是令之魔君从北号山捡回的雪兔妖,有一双红宝石一样的眼睛。因着那双璀璨美丽的眼睛,令之魔君为她起名夕瞳。”
她仔细地擦拭谢冥柔软的发尾,摇头:“我不知道你有这么个养妹。”好奇道,“为什么说起她呢?”
“瑟珈喜欢上了夕瞳,欲求娶夕瞳。”谢冥将手臂移开,转过脸来,眼睛微红地看着她。
她愣住了。
窗外夜雨滂沱,天水如注。谢冥再次抬手挡住眼:“我本以为我和他最差就是保持这种混沌的关系一直纠缠下去,谁也不低头,谁也不让步,他没法得到他想要的亲人,我也没法得到我想要的爱侣。”她哑声低喃,“我没想过他会去喜欢别人。”似问她,又似问自己,“他怎么会去喜欢别人呢,明明那时候在令之魔宫,不知道我身份时,他喜欢的还是我……”
谢冥是不喜外露情绪的人,过往每一次回忆心伤,都能做到淡然冷静,仿佛那不是自己的事。可此番谢冥这席话,却流露出了连她这个不解风月之人亦不会错辨的伤痛情绪。这代表着谢冥很痛苦。
她缓缓抬手,在谢冥微湿的发顶轻抚了一下:“不要哭,阿冥。”
其实谢冥并没有哭出声,同她说话时语声甚至很稳,但从她的角度,能看到谢冥鬓边的泪痕。
那泪迹处总算未再添新痕了。她松了口气,又抚了抚谢冥的发顶:“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谢冥沉默了许久,许久后开口:“来姑媱前,我有想过,他是真的喜欢上夕瞳了吗,是不是为了让我死心……”可能自己也觉得这猜测包含了太多软弱,说到一半,谢冥住了口。
“你猜得也有道理。”她回答谢冥,静了一会儿,凝眉低叹,“可他为何宁愿做到这一步也要让你死心呢?我想,也是因为他不愿再继续和你那样下去了吧。”
这一次,谢冥沉默得更久,最后拿开了遮眼的手,看着她涩然道:“这话虽然伤人,但你说得很对,无论如何,他是不想再继续和我纠缠下去了。”
“那你要怎么办呢?”她再次问谢冥。
少女眼尾绯红,那双美丽的银灰色眼眸里噙着痛苦与疲惫,她终于不再伪装,完全向她袒露懦弱脆弱的自我:“我想……我该如他所愿的,可我喜欢他太久了……”含着泪雾的眼中流露出迷惘,“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她虽不能共情谢冥的纠结、迷惘和伤痛,但也稍许理解一些,因此她温柔地握住了谢冥的手,轻声安慰她:“这是很难解的题,不要逼自己,你可以慢慢想。”
谢冥在次日清晨离去。
这一次,她们的再度会面来得很快,仅在三个月之后。
是在霄樽的四境兽幻化出的四境阵中。
自迷梦中清醒过来的谢冥得知瑟珈为了她竟灭了四境兽一族,并重伤了梦魔霄樽,银灰色的瞳眸里绽放出难言的光彩,顾不得穿鞋便向外跑去,欲寻瑟珈。
可当她踏出霄樽囚困她的寝殿来到殿外,漫天大雪中,却看到瑟珈并非一人,他面前还站着夕瞳。
夕瞳紧挨着瑟珈,瑟珈珍爱地握着她的手,面露担忧:“这里危险,你怎么来了?”
夕瞳微微摇头:“我没什么,就是有点担心,想知道姐姐怎么样了。”
“小焱她没事。”瑟珈一边这样回着夕瞳,一边摩挲着她的手指,微微皱眉,“怎么这么凉。”说着牵住夕瞳的手放在唇边呵了一口气,又替她拉了拉防雪的风帽。
彼时她与谢冥就藏身在殿外的圆柱后,因隔得不算远,瑟珈和夕瞳的言语行止尽入她们耳中眼中。
她偏头去看谢冥,见谢冥低垂了眼眸,扶着圆柱的手在轻轻颤抖。
瑟珈携着夕瞳走远了,谢冥失魂落魄地重回到了殿中。
她陪着谢冥在殿中坐了许久,或许是两个时辰,或许是三个。
天渐渐暗了,到了点灯时刻,谢冥终于回过了神,抬头看到她担忧的表情,愣了一下。“别担心,我没事。”她说。过了会儿,对她道,“其实那次见过你之后,我便已接受了他不再喜欢我也永远不可能喜欢我的事,今日……只是乍然听说他来这四境阵救我,让我一下子有些……不过幸好这惊喜很短暂,在我还未有实感时它便破灭了,所以我现在也不算很失望。
“我一直以为是他辨不清自己的感情,错把爱意当作亲情,今日才发现其实是我辨不清。他对我,的确只有亲情,会对霄樽震怒,也是因我是他的妹妹。他对夕瞳才是爱。”
少女看似平静地说着这些醒悟的话,那上挑的好看的眼尾却渐渐红了。但这一次,谢冥没有再流泪:“此前我一直不愿承认,就算他们说他以少和渊至宝求娶夕瞳,是用足了真心,我也不以为意,所谓至宝,不过身外物,我并不觉那有什么。可今日,我见到了他和夕瞳平日里是如何相处的,才知他是真的爱她。
“因为爱是无法隐藏的。”
在谢冥说完这些话后,大殿安静了许久。
谢冥的这番自述太过沉重,她不知该回什么,最后也只能再问一句三月前她便问过谢冥的话:“那你打算怎么办呢,阿冥?”
“这一切是该结束了。该彻底结束了。”良久,谢冥回她。
不久后,她听说谢冥离开了少和渊,也从水沼泽中退了学,之后便无所踪了。而瑟珈同夕瞳的婚事仿佛也不顺利,最后两人并未成婚。
直到若木之门重开前夕,她才再次见到谢冥。
是少绾将谢冥重带回了她面前。
美丽的如同蓝芙蓉一般的少女,仍是一身清隽孤冷,但神色中已没了厌世的靡丽,柔软的手搭在微隆的小腹上,在她惊异的目光中莞尔一笑:“为何会这样惊讶,阿玉,难道它们没有在你的预知梦中出现过吗?这是轮回之钥种入我身体时,天道借我这非仙非魔亦仙亦魔之体滋育出的两个孩子。它们是天之子,我死之时,它们便会降生。”
其时历史的车轮已行到了旧神纪之末,一个时代即将结束,另一个时代即将开启。当最后的日子临近,被天道选中的诸神魔需承负的天命也逐渐在她的预知梦中清晰。而吞下轮回之钥,诞下天命之子,以身化育冥司,便是火神谢冥需承负的天命。
明了了这使命,也接受了这命运的谢冥自此长住在了姑媱,以等待“最后之日”降临。
她,谢冥,少绾,她们都是会在“最后之日”离开这世间的人。因知晓在这世上时日无多,那几年连她都时不时怀旧,更不必提少绾和谢冥。但在那段可称为“命途最后时刻”的日子里,当回忆过去那些重要的人和事时,万年前曾是谢冥全部的瑟珈,却只在谢冥口中出现过一次。“若早知我与这世间的缘分不过须臾几万年,那时我便不会对他那么执着了。命途中的大半时光,我竟都选择了在执迷与痛苦中度过,如今想来不是觉得不可惜,当年,我该对自己好一点的。”谢冥这样说。说这话时,她们三人正在长生海旁的小亭中烹茶小休。
少绾懒洋洋靠着鹅项靠,散漫地问谢冥:“所以你是后悔了吗?”
谢冥撑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手中的瓷盏,默了片刻:“说不好,有时候觉得后悔,有时候又觉得不。”
听着两人言谈,她突然想起了一桩事,看向谢冥:“对了,你可知瑟珈其实并未和夕瞳成婚?”
谢冥愣了愣,愣过后神色却无太大变化,只轻声道了句:“这样吗,我不知道。”
听谢冥说她并不知此事,她有点吃惊,停下了碾茶的动作:“我听说托瑟珈之福,夕瞳离开了令之魔宫,摆脱了当令之魔君联姻工具的命运,得到了自由。但瑟珈没和她在一起。这些年瑟珈一直在找你。或许那时候他真的只是借夕瞳让你死心罢了,以为如此你便能认命做他的妹妹,一辈子以亲人的身份陪在他身旁。”
谢冥低垂着头,她看不太清她的表情。过了会儿,谢冥道:“即便他是这样想的,又如何呢?他有他的痛苦,我也有我的,不过这些痛苦在即将到来的命运面前,又算得上什么呢?”
有几只仙鹤来寻谢冥喂食,谢冥转过身去照顾仙鹤,将膝旁小竹篓里的鱼全喂给仙鹤后,她忽然道:“瑟珈是很害怕孤独的,害怕孤独的他到头来却仍是孤身一人,看来他这些年过得也不如何……”她停顿了许久,许久后,她低喃,“他当年,不该来登备山与我结缘的。”
她一直不懂谢冥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当年不识七情的她不懂,如今识得七情的她再回忆,亦不算明白。
说着“他当年不该来登备山与我结缘”这话的谢冥,彼时到底怀着何种心情呢?
关于谢冥的每一段回忆都带着迟来的沉痛。祖媞回想了许多,但在这爱欲之境的华美寝宫里,时间只过去了一瞬。数步外扶着殿柱而站的梦魔在揩净唇边血渍后察觉到她的走神,自以为寻到了时机,屈指成爪,蓦地攻来。
祖媞微惊,朝后急退数步。
方才体内的原初之光被惊动时,为打碎那人对她的封印,她费了不少力,此时魂体皆乏,正是需要休息时,然这梦魔没有眼色,不抓住机会逃匿不说,反倒要上前挑衅,那就只能先解决了他再说了。祖媞右手翻覆,原初之光所化的光鞭立时出现在她掌中,她握住鞭柄,微微抬手,正要挥动,殿门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沉重的铁木门轰然洞开,玄扇破空而来,与此同时,祖媞也将鞭子挥了出去。光鞭威能极大,霄樽骇然闪避,虽未被鞭子扫到,却仍被鞭风带得重重撞在了殿柱上,因此他未能躲过那疾驰而来的玄扇。玄扇扇端生出铁刺,以难以想象的冲力扎进他的皮肉,将他牢牢钉在了殿柱之上。
鲜血自口中喷出,霄樽费力地抬头,望向那破门之人。来人长身玉立站在殿门口,是个白衣青年,他并不认识。青年眉目沉冷,携着风雪踏入这殿中,云靴刚着地,便有冰凌自他足下蔓生。那些看上去便很冰冷坚硬的东西蔓生得极快,瞬间便将殿内的桌椅画屏尽皆覆盖住。霄樽一颤,心中顿时生起不祥的预感,可还未来得及惧怕,沿着殿柱一路攀上来的坚冰已裹住了他的身体,惊惧声被冻在嗓子口,他被封在了冰凌中。
祖媞看了一眼被封冻住的霄樽,收好光鞭,揉着额头眄向朝自己走近的青年,又偏头瞄了一眼身旁覆满冰凌的床榻,无奈轻叹:“我知他将我掳来这爱欲之境让你很生气,可小三郎,你将这里搞成这样,我怎么休息?”
青年一愣,顿住脚步:“你……都想起来了?”
祖媞点头。她本就疲累昏沉,头这么一晃,眼底蓦然一黑。青年急步上前,一把揽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自荒寂的黑甜中醒来时,祖媞听到了雪落的声音,簌簌的,夹杂在冷风时断时续的呜咽声里,显得很柔静。她睁开眼,首先入目的是四根黑檀木亭柱。亭柱之外,落雪纷纷扬扬,似重明鸟的绒羽,飞舞在静谧的天地间,装点着这一片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呈露出一种失真的美。
静看着落雪,神思逐步回笼,祖媞很快想起了在她昏睡前他们所面临之事,也记起了她以为自己是谢冥时,在这不枯泉幻境里她和连宋发生的所有。她的耳尖慢慢红了。
也是在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竟是半躺在连宋腿上,被背倚亭柱席地而坐的青年自身后拥在怀中。她竟是这样睡了许久,怪不得一点也不觉着冷。她喜欢他的怀抱,因此觉得安心,可忆起在第二个幻境中稀里糊涂的自己如何在他面前哭泣,又觉着难为情,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他,不由闭上了眼。
青年的手不知何时自她腰间移了上来,轻握住她的下颌,微微抬起。她被迫仰头,与他垂落的目光相接。
“不是醒了吗,怎么又装睡?”他低声问。
她屏住呼吸,捉住他的手拿开,看向亭外的落雪:“你暂时不要和我说话。”
他不解:“为什么?”
耳尖的红意蔓生至双颊,她察觉到了,默默捂住了脸,很小声地说:“我现在觉得很丢脸,你不要看我。”
“什么丢脸?”他滞了一下,语声中流露出担忧,“怎么了,让我看看。”说着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非要看她不可,她拗不过,干脆破罐子破摔,放下挡脸的手,主动转身面向他:“我问你,小三郎。”为了掩饰赧然,她假装很沉着,“你那时候是不是看我糊里糊涂的很好骗,就故意骗我你是瑟珈,还故意惹我哭来着?”
他顿住:“我怎么会故意惹你哭。”
她将目光别向一旁:“可你不是说什么喜欢看我哭……”
“啊,那个。”他轻叹,将她圈进怀里,抬手抚她的脸,“是喜欢看你哭,但怎么会为了这个就故意惹你哭,再说了,”他抱住她,将头埋在她颈窝,闷笑道,“喜欢看你哭是我的错吗,还不是因为你哭起来太好看了。”话到这里,忽然醒悟,“所以,是因为想起了曾在我面前哭了,所以感到丢脸吗?”
她红着脸沉默了,再次将视线移向了亭外。
“怎么是丢脸。”看到她的反应,他止不住笑,离开她一点,手指抚上她的眼尾,“你哭的时候,眼尾会先红起来,而后泪雾聚起,眼睫一眨,便是一滴泪,”指腹移到她眼下,“接着,这里会有一点湿痕,将它抹开,整个眼眶便都红起来,朱砂入雪不外如是,像新做的妆。那时我只觉你的哭泣迷人,并不觉它丢脸。”
她的脸更红了,再也绷不住沉着的神态,抿住唇,轻推了他一下:“你都……记住了些什么啊!”
“记住了你每一种好看的样子。”他笑着回答,放在她后腰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揽近,垂头在她眼尾处留下了一个轻吻。
那吻不带欲望,轻触在她眼角,含着珍重与爱惜,她很喜欢,不由攀住了他的肩,微微仰头,奖励他对她的取悦似的,在他唇边印下了一吻。他有些惊讶,挑了挑眉,看着她嫣红的花一般的面容,在她离开之际追了上去。他们吻了少时,在他的唇移向她的下颌时,她惊醒似的睁开眼,推了推他:“我还有正事要说。”
他不为所动,温热的唇似有若无地碰着她的颈侧:“你说你的。”
她偏头躲他,有些没办法地低声同他抱怨:“可你这样……我怎么说。”
他笑了,从她颈侧离开,闭着眼,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那你说。”
她仍觉着他们这个距离对于谈正事来说可能是太不正经也太近了,但她也知小三郎不会再让步,她只好勉强接受了这个姿势,轻嗯了一声:“好吧,我是想说,我在进入这混沌荒漠后遇到了一个人,便是他将我送来这不枯泉幻境中替代了谢冥,你要是知道了他是谁,应该也会很吃惊。”
他觉得她这样神神秘秘地卖关子有些可爱,捏了捏她的耳垂:“哦,是谁?”
“影悉洛。他是悉洛留在此境的影子,是没有成佛的悉洛。”
“竟是他。”青年终于睁开了眼,“的确让我吃惊。”
他松开她:“所以这混沌荒漠果然不是从谢冥的遗憾里生出的妄境,也根本不存在什么所谓获得了谢冥的心,平息了谢冥的遗憾便可使此境化为乌有……”停顿了一瞬,“此境是悉洛搞出来的,对吗?”
她惊讶看他:“我只告诉你我遇到了影悉洛,你便猜出了这许多。不错,你还能猜到什么?”
她衣襟有些乱。他抬手,一边为她整理上襟一边道:“我只知冥司的诞生是你、少绾神、谢冥神以及悉洛佛当年共谋,并不知他同你们还有什么私务上的交情,所以也难以推测出他造出这妄境,又给出假的《境书》误导入境者是为了什么,”碰了碰她的脸,“不是得由你来为我解惑吗?”
她双眼微弯:“终于也有小三郎你想不通的事情了,那是因为……”
然话还未说完,怒风忽起,浓墨似的黑席卷而来,狂风与黑暗将她未尽的话语尽数吞没入无声的虚空。当沉晦散去,飘扬的飞雪、华美的宫室、银装素裹的园林也尽皆散去,第三个幻境在猝不及防中迎来了终点。电闪雷鸣中,第四个幻境接踵而至。
在这一次的幻境交替中,祖媞没再被影悉洛施术带离连宋的身边。
她同连宋一起进入了这雷电交加的一境。
看清眼前之景后,她的眼瞳缩紧了。
这里竟是当归山。
北荒之北,以单狐山为首的北荒山系绵延万里,似尾护食的巨蟒,环绕住半个北荒。这是整个八荒最长的一条山系,在这条山系的最中间,耸立着圣山当归。当归之巅无日夜,无四时,通往十亿凡世的界门——若木之门——便坐落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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