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之其实看到邵安了。
他眼眸轻垂,等了片刻。
见李念始终愣愣站在原地,才轻声问:“可是见到什么熟人了?”
李念浑身打了个激灵,回过神,赶忙转身。
她扯着沈行之就走:“我着实饿得慌,咱们先去喝汤。”
沈行之被她拖在身后,笑问:“不等方才那位公子?”
“哪有什么公子,那是你我太累,听错了。”
沈行之勾唇浅笑,看着她收拢在头后的发髻,觉得她是真慌了八分,连编谎都说得漏洞百出起来。
他也不拆穿,静静由着她的性子,跟在身后。
李念则是生怕他追问起来。
虽然沈行之六品官,没进过宫墙,不认识长公主,但一定是认识这个整天闲着没事,就在京城街头闲逛的邵候府二少爷邵安的。
邵安,字秋山,是李念回望自己这二十年来,唯一一个会让她由着性子,陪她闹腾的发小。
天下大定之后,长公主府修了五年,李念回宫时已经十岁。
她那时没什么朋友,处处拘谨,当时还是太子的世帝,就找了满京城年岁相仿的孩子来陪她玩。
可李念骨子里有点男孩气,女孩子那一套打香弹琴,吟诗作赋,她是真不行。
反倒是和比她小一岁,整天舞棍弄棒弹石头的邵安颇为玩得来。
说来也有意思,邵侯这个二儿子,学业不行,领军不行,论政不行,偏偏带着各家少爷小姐玩起来,那确实是一把好手。
早些年天下还没大定,一众人前线杀敌,后面都喜欢把自家庶子们放在邵侯府里,让邵安帮忙带着。
简单来说,他就是京圈的孩子头。
这优势在李念这也管用。
堂堂大魏长公主,课业一无聊了,被太傅训了,就跑去邵候府找他挖泥鳅去。
直到李念被赐婚,世帝为了以防万一,还专门敲打过邵候,让他注意点,别哪天自己儿子出什么意外,横着回来,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邵侯当然明白世帝口中的意外是说的是谁,但邵安那时才十六,天不怕地不怕,还喜欢吹嘘早玩早享受的歪理邪说,根本不当回事。
以至于后面他还敢带李念出去逛花灯转市集,没少挨板子跪祠堂。
可忽有一日,李念想起了自己前世。
她转了性子,开始安稳学习,也重新收拾了一番自己对邵安的看法。
只当他是个发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而已。
为了不再连累他挨板子,李念此后便以各种借口,不再去找邵安。
如今细想,两人上此相见还是去年夏天,在赏荷会上,只不经意的对望到一眼。
粗略算算,也有近一年没见。
他倒是眼尖。
李念这时候才想起早上沐浴时,佩兰说的那个“熟人”,顿觉头疼。
她坐在那五什汤的酒楼雅室里,心气都不安定,一个劲揉着自己的额角。
沈行之见她烦躁,也不自讨没趣地追问,安安静静看书,安安静静为她盛汤,安安静静掏银子结账。
但人心就是拧巴,李念既感谢他不闻不问,又盼着他开口问两句。
一路直到站在客栈的四合院门前,都觉得拧巴。
天空阴沉了几个时辰后,终于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沈行之抽出车上的油纸伞,缓慢推开,细细的小雨渐渐在伞面上润了一层。
他将伞往心神不宁的李念头顶歪了下,之后便抬脚,领着她往门口走。
恰在此时,身后有人快步跑来,一把抓住李念的手臂:“念哥,你去哪?”
李念身子一怔。
她不敢回头,不知道若是看过去,该怎么应对当下的场面。
邵安见她侧目不语,目光里带了几分怒火,转而望向沈谦。
他有很多话想说,可张口时,李念生生打断了他的话。
“邵二公子。”她抬手,慢慢将邵安抓着她的手挥下,“我打碎公子价值连城的花瓶,是我不对,但公子那日已经将我赶出候府,我自觉不欠公子分毫。”
听着李念嘴里胡扯八道的什么花瓶,什么赶出来,邵安眉头渐渐收紧,视线在两人面上扫了个来回。
他听不懂,但他不愿意放弃,仍旧抿了嘴,直言道:“管他那些什么花瓶作甚?你若是喜欢听碎花瓶的声音,我日日买它百八十个,你只管砸着玩便是,但今日你断不能和他进这院子,你现在……”
“尚未出阁”四个字,爬到嘴边,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心中那股怒火,只得往沈谦身上烧。
两个人结梁子不是一时半刻,那是长久积怨。
他最是反感沈谦。
人前一副翩然君子的模样,端着一副看淡世间万物的坦然。人后手腕狠辣,不近人情,过手的事无一不是赶尽杀绝。
这样的人他不喜,从不喜这个人,到不喜围着他的朝野风气,再到与其同他们这样假惺惺的家伙为伍,不如潇洒肆意,独步天下。
可偏偏世帝就把李念和他赐了婚。
邵安得知赐婚时,怒不可遏,提着刀就要冲楚阳郡公府邸,若非邵侯夫妻俩,连带着他那个沉稳的哥哥一起把他捆在屋里,还不知要闹出多大事情。
那几日,他是盼着李念拒婚的。
可直到领旨谢恩之后过了很久,他也没听来一点消息。
他不是对李念有非分之想,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身份低了,就算没有沈谦,也不能站在长公主李念的身边。
此后便天真地想,若是李念能得幸福,那个人如果是沈谦,也好,他认。
可是沈谦是怎么对李念的?
赐婚三年,他活着和死了一样,对李念不管不顾,就连那些往来的书信,也写满正确的废话。
如今李念终于大胆一回,从那皇城里逃出来,终于可以不再被皇族身份束缚,也不用再考虑那一纸强人所难的赐婚圣旨。
他终于也可以不再顾忌身份地位,能带她满天下游山玩水去,把她藏在自己身后逍遥一生时……这该死的沈谦又冒出来了!
沈行之守着他那道恨不得把他切成三段的目光,唇角缓缓扬起,微微一笑。
他倒不是嘲讽挑衅,他笑的是造化弄人。
他又何尝不想给李念一个由她选择的人生?
他暗中铺好了所有的路,偏偏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落下这么一根玄铁链子,他也委屈。
沈行之既没颔首也没弯腰,但寒暄的话里透着几分意味深长的恭敬气息:“邵二爷,行之这厢有礼了。”
说完,自然而然地牵起李念的手腕,温声道:“外面下雨,不是说话的地方,里面坐。”
李念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沈行之半推半就地带进院中。
邵安一滞,火气更胜,他张嘴就要开骂,身后恰如其时,传来佩兰没什么情绪的声音:“邵二少爷。”
邵安鼻腔里深吸一口气,徒然地以为这初春微凉的气息,能把他胸腔里的火吹得稍稍小一些,如今反而被这声音火上浇油。
他转身就要质问佩兰是如何护主的:“你这奴才,明知她不想嫁!”
佩兰点头:“郡公也不想娶。”
“哈?”邵安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什么天下的笑话,指着身后院子,“你跟我说他不想娶,是不是以为我眼瞎?”
佩兰两手置于身前,波澜不惊道:“邵二少爷若是现在强行挑明长公主身份,那她就不得不嫁。”她微微仰头,示意邵安身后,“郡公对你放低身段,也是不想让长公主为逃婚所做一切努力皆付诸东流,你可千万别毁了这苦心经营的一切。”
邵安站在原地,他看佩兰不像是说笑的模样,那股火气才终于小些。
“什么意思?细细同我说来。”
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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